第20章 香奁梦断(五)永夜

他是姑母韩国公主的长子,自小出入宫廷,与她相识于总角。韩国公主并非她的亲祖母明德皇后所出,只是祖父侧妃之女,可这丝毫也不妨碍他长成为同辈人中最英武豪迈的少年郎。

广乐园中射柳,常武殿里击球,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利落健劲的身影所吸引。他不同于祖父的深沉和父亲的温厚,也不同于大哥的阴柔和二哥的儒雅,他提缰催马开弓搭箭的身影,是祖父一直追念并极力勉励宗室子弟恢复的,那属于女真先祖们的果敢与阳刚。

彼时的她,已出落成娴淑贞静的娉婷少女,身为明德、孝懿两代皇后正室嫡出,身份尊贵却谦恭孝敬、端和勤俭,贤名美誉响彻京师,是父母兄弟的骄傲,闺阁女儿的楷模。所有关于他的情愫,她都深深藏在心底,寻常相见时,只礼貌地欠身,客客气气地道一句“表兄好”,然后收到他同样端端正正的一句“四公主好”——她告诉自己这便已足够。

不知足又能如何?她一直都知道,贵戚子弟的婚事向来是拱卫联姻,宗室公主的归宿多半是下降功臣,他和她的婚姻都担负着家族赋予的使命,从不容许情爱从中作梗。

风暴来得那样快。他一家受到逆王牵连,顿时从炙手可热变成岌岌可危,她还没从担忧中缓过劲来,便被二哥完颜璟叫到了承华殿。

“四妹,你不要怨朕,”二哥愧疚地道,用最沉痛的语气说着最意外的喜讯,“朕要将你……许嫁仆散安贞。”

“朕有朕的苦衷。”二哥将她的震惊理解为不愿,遂细心向她解释,“爹爹薨逝后,翁翁命我继承大统,叔伯们以为我乳臭未干,一个个觊觎大宝,意图谋反。这次不止郑王,连长乐姑母都帮着逆贼出谋划策,着实叫朕胆寒。逆王一共就两个亲妹子,罪人长乐及驸马已经伏诛,另一个……现在还杀不得。”

看着二哥温雅俊秀的面容变得阴鸷可怖,她顿时从意外之喜的云端跌落下来。“仆散揆毕竟不曾参与谋反,若就这样杀了,朕岂不成了猜刻之君;落职赋闲,也非长久之计,眼下天德军无人,仆散揆是最合适的人选。逆王想把嫡女许配给他的长子,这倒是提醒朕了。”说到这里,他走近握住她双肩,无奈地道:“昭齐,朕就你这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除了你,朕还能相信谁呢?”

“你嫁过去,既是安抚,也是警告,”二哥继续条分缕析,“从此不会再有人敢拉拢他们来对付朕,他家儿女由你教养,也不会来动摇社稷。还有,如果他不知好歹、心生怨怼,或者与什么人过从甚密,你定要及时告诉朕……”

于是,华庭花落,御苑水流,权谋在脂描粉绘之后变成圣明天子不计前嫌的殊荣恩宠。揄翟翚雉、绶佩钿钗,合卺交杯、红烛锦帐,她在悲喜交织中成为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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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远隔阂皆在预料之中,她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冷淡,并不因此感到怨恨。二哥在嫁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断绝掉他的前程,她知道自己无力为他遮挡朝堂上的风刀霜剑,便竭尽所能地为他打理府中这一片小天地;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带着异心和任务嫁他的,本就不值得他倾心吐胆地赤诚相待;只要能这样长久地陪伴他,尽可能地保护他,这便已然足够。

重阳宫宴上,他坐如针毡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没想到竟从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向来不擅言辞,更不会海誓山盟地私言蜜语,情到深处也不过低唤一声“昭齐”,再无别话。她也是一样不惯表达,扇枕温衾地侍奉婆母,尽心竭力地教养孩子,井井有条、温暖和睦的济国公府便是她爱他的方式。

漫漫九载,她与他互相搀扶着在无尽的黑暗中风雨同舟,从冰释前嫌到相濡以沫,她用柔情在一片狼藉的贫瘠泥泞中浇灌出美丽坚韧的九华菊、梅花酒,悠悠清芬支撑着他脚下艰难的前路。

丁忧毕,他在九年赋闲后终于被放了外任。临行前,他不舍地揽紧她,柔声低唤:“昭齐”,她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怀抱里,一声声静静地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感知到他每一下心跳里都跃动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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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想到过,他的第一封家书竟会是内侍送来的。“长主不若自己送到御前,”那内侍带着谄媚又阴沉的假笑,“这样既全了陛下的礼义,也成就了长主的忠心,岂不两全?”

“陛下这是何意?”她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质问二哥,“九年了,他安分守己,从未起过异心,陛下为何还是苦苦不肯放过?又将置我于何地?!”

“置你于何地?你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吧!”二哥怫然斥道,“雍姬都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的道理,你身为公主,却心向着一个外臣,对得起爹爹和翁翁的教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