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故国乔木(七)勒石(第2/3页)

此时已是七月,汴京大疫于六月上旬渐止,死亡人数高达百万余,侥幸未死之人也远远逃出了这座带给他们恐怖回忆的都城,战火、瘟疫轮番洗劫之下,连郊外都变得空空荡荡。承麟神色闪烁,定要跟着一起去,徽儿小脸一板,梗着细瘦的脖子不说话。完颜宁笑道:“王爷怕我拐了公子么?”承麟讪讪:“这附近不太平,还是别出去的好。”完颜宁笑道:“我们和达及保一起去,若遇着强梁,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承麟语塞,想叮嘱达及保几句,又犹豫不语,最后只皱眉道:“你们别去得太远,略走一走,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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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及保驾着马车,载着完颜宁与徽儿漫无目的地闲逛,三人骋目而望,只见村落荒芜,白骨纵横,正是“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徽儿本为父母之事难过,此时眼见这般残败荒凉的场景,倒放下私怨,小小一颗童心也为民生之艰而沉重。

马车又往北走了一段,只见前头空地上十来个人叮叮咚咚地正在建房子,三人精神一振,仿佛在这陡然而来的建造中看到了育新的希望,不约而同地跳下马车,相携上前。达及保见那檐角飞翘,笑道:“这屋子倒很讲究。”一个正在砌墙的泥瓦匠听见,随口道:“这不是住家,是朝廷建的褒忠庙。”完颜宁心中一动,低道:“你家将军生平最敬重忠臣良将,今日他不能亲临,咱们就代为拜望英烈,他知道了定会欢喜的。”她易容之后面目黄肿,行止间却仍是风致绰约、端华生姿,众工匠们不免向她多贪看几眼,都被达及保凶神恶煞地瞪了回去。

完颜宁并不理会,径直走了进去,前厅里的工匠正往个一人多高的木架上夯泥块,徽儿好奇地道:“翁翁,这是什么?”那塑匠见他生得俊美可爱,答道:“这是死了的将军的塑像。”徽儿有些害怕,后退了几步,完颜宁恭恭敬敬地向那木架泥块施了一礼,握着他小手柔声道:“好孩子,朝廷塑像建庙就是要百官百姓们瞻仰英烈,见贤思齐,这没什么可怕的。”那塑匠听她喉音如流泉般清泠动听,愈发殷勤道:“小娘子说得是,官家还让翰林相公写了碑文,要教天下人都知道呢。”完颜宁听后间果然有叮叮当当敲刻之声,低声道:“咱们去看看。”

三人转到后院,只见空地上一块高大的石碑孤然矗立,碑面刻满了字,石匠正踩在木凳上镂刻顶部的装饰纹样,完颜宁想起达及保不识字,温言道:“我念给你听。”说罢,仰首看向石碑右侧的文题,清声道:“赠镇南军节度使……”突然身子晃了晃,脸色惨变,似被什么击到一般,又突然发疯似的扑到碑上,不再发出一点声音,神经质地极仰起头一字一字盯着那碑文。

“天兴元年六月乙亥,尚书左丞臣蹊上故御侮中郎将陈和尚死节事……有为臣言者:‘中国百余年,唯养得一陈和尚耳。’乞褒赠如故事,以劝天下……”

完颜宁全身打颤,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顺着石碑软瘫下来,双腿跪在地上,纤细的十指死死扣着坚硬冰冷花岗岩石碑,竭力睁大双眼,艰难地辨认着石碑上一个个古怪的文字,那些横竖撇点像是认得,可组合起来却那么晦涩艰深,她穷尽所能,也无法理解它们在说什么。

“诏赠镇南军节度使,尚书省择文臣与相往来而知其生平者,为褒忠庙碑……”那些蝌蚪文字扭曲盘虬,在她眼前晃动,大地急速下陷,而她如孤魂野鬼飘荡空中,唯用死力扣住石碑,才与这崩塌的世界有了一点牵连。

“镇南讳彝,字良佐,以小字陈和尚行……试护卫,中选,宣宗知其材,未几转奉御……”她眼前一阵暗一阵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石刻上遒劲的铁画银钩如飞絮飘蓬忽聚忽散,聚时是楷书文字,散时又变成朦胧光影,光影中,那如松似柏的青年不卑不亢,抱拳为礼:“小人戍卫在此,才过来查看,并不知道贵人在这里。”

“天资高明,雅好文史,自居侍卫日,已有秀才之目……授《孝经》《论语》《春秋》《左氏传》,尽通其义,军中无事,则窗下作牛毛细字,如寒苦一书生……”

达及保吓了一跳,也跑上几步,愕然看着她,又瞠目瞪着石碑,向徽儿道:“小公子,这说的什么?”徽儿浑如未闻,小脸惨白,双目含泪,不敢置信地看着石碑上的文字。那石匠被完颜宁吓得跳下木凳,又见徽儿这副神情,心知塑像勒石的定是他们的亲友,叹了一声,避让在旁。

“镇南聚书狱中而读之……乃以白衣领紫微军都统,再迁忠孝军提控……”每读到一竖行高处的文字时,完颜宁竭力抬头后仰,纤细的脖颈后弯成一个绝望的弧度,夏末秋初的阳光如利箭般笔直刺进她眼中,疼如眦裂,光芒中有个箭一样笔挺的身影,在道旁拱手相揖:“末将紫微军都统完颜陈和尚,特来求教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