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人间地狱

这世界是如此之大,总会有几个该死的人。即便在天涯海角,也不例外。

太阳早早就沉到冰凉的海床上去了。月亮浸浴在沸腾的海水中,将一阵阵热风,推向海岸的椰树。重叠狂荡之黑影下,女孩不断打磨着一片蚌壳的边缘。汗珠早打湿了她的额发。

风卷起海滩上的沙砾,她揉揉眼,抬起手。蚌壳迎着金红色的月影,闪着税利冷光。

她满足地叹息,娇小身体随着潮汐声而颤栗。好个晚上,她想。

今夜,她将会杀一个人。

“端午?端午?快开场了,你在哪里?”另一个女孩在远处喊道。

端午迅速收起蚌壳,脸上露出常有的乖觉笑容,应道:“来了!”

她提着草鞋,裹上破烂的大斗篷,向海边亮灯笼的木屋跑去。

端午,就叫端午。作为女奴,她不需要姓氏。

这鬼地方,是大元朝广西海湾边的廉州。广西远离中原万里,而廉州路更偏远到被人称作“海角”。当年,苏东坡从雷州岛遇赦而还,途经此地,给名胜“海角亭”提了块“万里瞻天”的匾额,传为一时佳话。可是,端午活了十五年,都不曾瞻仰过海角亭。她这种奴隶,是不许踏出“采珠提举司”范围半步的,只好“坐井观天”。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最珍贵的南珠,公认出自于廉州的合浦。从已故仁宗时代起,为了满足权贵们对于珍珠日益强烈的渴望,采珠提举司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受到亲睐的蒙古贵族,被派到这片遥远的海湾,掌管着合浦珠的采集,上贡,贸易。

采珠人,都是古时候被定位贱民的“胥户”。除却采珠,提举司需要大量奴隶来做其他事。最早分给采珠司的,是蒙古人征服南方过程中得到的几百俘虏。他们比贱民还要卑贱,不如海水中的一只蚌壳值钱。

奴隶中只有当作“管事”的人,才会有一点脸面。其他成年女奴,每夜被随便分配给不同的男奴。因此,生下来的孩子,不可能知道是谁的种。婴儿们统一送到“棚屋”养。生了重病,直接朝海里一扔。小孩刚会走路,必须学着做活。若学不会,三两下便给打死了。要紧的是能听话会讨好,不然,再聪明都活不到成年。

端午也是这样长大的。她是所有小奴隶的楷模。她几乎从不生病,嘴甜又听话,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像什么。她四岁捧痰盂,五岁赶蚊蝇,七岁切葱姜,九岁打算盘,十岁分珍珠。十五岁生日还没到,她已爬升到领队“交易场表演”,离“管事”的位置,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今夜,她知道,她会放弃一切,去杀一个人。

端午走进闹哄哄的木屋,先用茉莉花香水洗干净了手,再用麻布擦干。

虽然已快成年,但她的双手和身材一般,显得纤小。要知道,在交易场表演的女孩子,最怕手变大。交易场顾名思义,是采珠司用每年盈余的珍珠和各地商人作买卖的地方。展示珍珠的女孩手越小,就显得珍珠颗粒越大。所以,一旦手不再小巧,她们往往像腐肉一样被逐出木屋,扔给陌生的男奴们。

十岁以下的小奴隶,捧着酒碗,果盘,拿着毛扇,蝇拍,不停进进出出。一群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奴隶,穿着鲜艳的舞衣,围在幕后对客商们外貌评头论足。

“那个人要是胡子少些,年轻一些,还算挺中看的。”

“这个人太胖了,踩在他大肚子上跳舞,他一定不会疼。”

端午听她们七嘴八舌。她那双富于表情的大眼睛,在灯下显得黑艳如火。

一个女孩过来拍她肩,端午问:“腊腊,手又肿了?”

腊腊眼皮发红,楚楚可怜。她和端午差不多大,俩人是最好朋友。

腊腊为了防止双手变大,夜间常叫别人用布条狠勒她手指。这样,手指常会肿痛。

端午把她拉到角落,弄了凉水,替她擦擦手指,再抓着她手腕,对她十指吹气。

腊腊手指抽搐,端午悄声问:“弄疼你了?”

“端午……你……今晚上……”腊腊的脸色非常苍白。

端午笑了。她牙齿不够整齐,这点美中不足,配上她灵动的眸子,有时反而显得俏皮。

她摸了摸腊腊下巴,说:“我没事。别担心。你忘了我是五月五日生的,辟邪!”

腊腊从小没主见,又胆小。全靠端午替她挡风周旋,才至今平安,混在舞女队里。

端午感到丝担忧,遗憾。若是自己离开了,腊腊可怎么办呢?

她心里难过,并不想让腊腊看出。

想了想,她把自己脖子里的那串漂亮贝壳摘下来,套在腊腊颈项。她抚摸腊腊发辫说:“我和你认识了十几年,从没像样东西送给你。我这串贝壳,大家都眼馋,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你。你以后少哭,学会看脸色。万一他们要赶你出交易屋,你求求八娘子,让她收你当徒弟。她教我的那些,我可没藏私,全都暗暗教了你,你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