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额远河硝烟(一)(第3/3页)

他们走到城外,穿过那片树林,最终去到山里。

夏日林间虫蛇多,照夜抱紧小阿宋,花儿扶着柳公,几人一直朝深处走,终于在一条河边看到沿河散着的谷家军。

照夜带着花儿去找见谷为先,他见她第一眼就问她:“怕吗?”

花儿点头又摇头,推开谷为先递给她的薄毯,说道:“我不需要照料,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再是那个需要照料的人了。花儿恳请少将军赏花儿一个差事。”

谷为先似乎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是认真看她半晌没有作答。谷家军从来没有过女子,何况眼前这个这般瘦弱。他不担忧她会成为累赘,因为他能看到她的意志足够坚定。

他没有讲话,却有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好哇!好哇!我谷家军也迎来第一个铁血女子!何愁鞑靼不破!燕琢不还!”

花儿看着说话人,他身上的战履和铠甲已经破了,然而那双眼却是说书先生口中“江湖一览,天下尽有”的眼。就连他脸上的皱纹走势都如峻岭一样坚毅,而他站定在那里,就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铁骨风流。

不用去猜,花儿就知他是谁。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不败将军,是少年成名一生征战的沙场传奇,是她每每听到他的故事都为之着迷的英豪。

此刻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不带着世人对女子的偏见,说她是“铁血女子”。花儿知她身单力薄,不仅算不上铁血,还是这支铁军的弱点。但谷大将军的话令她感动。

“我…要做斥候!”花儿说道:“我的耳力很好,我也十分认路,哪怕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亦能一眼就找到出路。”花儿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鼓作气说着:“白二爷说我能做斥候。”

那本是那趟险途中的一句戏言,今日却被命数揭去戏言的幌子,变成了不争的事实。

“好!”谷大将军道:“好!斥候!”

柳公在一边摸着胡子,他想:这个女子真了不起,才短短几天,她就从痛苦中站了起来。她看起来已经忘却了痛苦。

那天夜里,花儿找了一棵树爬上去。那棵树最高,离天最近,她仰头看着天上,一颗一颗星都亮着。银河浩渺,不知人间疾苦。照夜来寻她,也爬上树与她坐在一起。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城外的老树是他们的栖息之所,掏过鸟窝坐在上面嬉戏。孩童无忧愁,讲的都是如今想来无趣的家长里短,那笑声却是真切的,教如今的他们想起来就心痛。

他们要思着念着的人太多了,多到那些名字许久都念不完。花儿想:说书先生说的对,这人呐,见一面则少一面。分别之际从不道来日方长。江湖路远,没有来日,没有方长。听闻生死之信,谈笑处之,其余皆是罢了!罢了!

他们劝慰自己罢了,放下罢,却又放不下。花儿问照夜:这场噩梦我们会做一辈子吗?

照夜啜泣一声:它将如影随形。

花儿从树上下来,念了一句:“今日是阿虺哥哥和阿婆的头七。”

“是柳条巷和燕琢城的头七。”照夜说。

“我们烧点纸吧?”

“没有纸。”

“烧点树叶吧。”

他们找了个僻静之处,枝叶浓密,把他们罩在里面,拢了许多枝叶,想为亡魂祈福。然而刚下过雨,那火无论如何点不着,好不容易点燃了,又憋的都是烟。

两人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花儿抽泣着说道:“头七了,上路罢!别回头。”

照夜在一边抹眼泪,一个劲儿往火堆里填枝条,想让那火旺一些、再旺一些。

小阿宋这些日子总会做梦,她会哭着从梦中转醒,抱着花儿的胳膊哭。花儿说:“阿虺哥哥,今夜你给阿宋托梦,要她好好的,别再哭了。你去的路上带着我阿婆,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黄泉路好走不好走?”

“还有啊,你在那头也帮我寻着点我阿公。有件事我愧对阿婆,其实我见到阿公了,只是阿公…他…我不知阿公是否还活着…”

“上路吧,上路吧!”

林间的烟竟拧成了一股,带着两个小火星向上走了,穿越林间的缝隙,一直去到天上。恍惚之中,恍惚之中,他们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和一些面目模糊的人,他们站在天地相接之处,城还是那座城,人还是那些人,在星河浩渺的夜空之中,渐行渐远。

他们应该是去了天上,因为那星更亮了些;他们一定去了天上,因为眨眼之间,星如雨落。

“他们走了。”花儿喃喃道。

“是的,走了。”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再也没有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