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偶开天眼觑红尘(第3/7页)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到了如今,他恨不得当面给李越磕几个。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阁老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圣人之学,必为其他旁门的统率。也只有圣人的门徒,才能为官做宰。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职愿为阁老所驱使!”他又不是傻子,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怎能不赶紧表忠心。

他头顶传来李越幽幽的叹息:“可你能怎么做呢?圣上的隐忧,你应该也能明白,要是底层之人也能成圣,那岂非乱了尊卑次序?”

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努力想解决的问题。顾鼎臣是打算用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陛下顺应天意统治人间,乃是天子,自然是至圣至神。”这不就化解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圣与治权上天子至高无上的矛盾了吗?

李越一哂:“可天意也要靠人来解释。‘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你觉得用谁来解释天意最好?”

过去当然是文臣,可现在……顾鼎臣道:“何不任用佛道。”

这又是在迎合朱厚照的喜好了。为了名位,他是要将“不可怪力乱神”的底线都抛却了。

李越失笑:“可大家会信吗?”

顾鼎臣低头:“说得多了,信得也就多了。”

李越一针见血:“那要是佛道自个儿也信了,也自高自大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顾鼎臣道:“旁门左道,岂能翻起大风浪。”

李越道:“那可未必。要让佛道被人相信,就不能贸然更替。西方有人,被称为教皇。你听过吗?”

这好似一个霹雳击下,顾鼎臣显然没听过,李越道:“教皇,教皇,依教称皇。你可真是出了个好主意。”

这可谓诛心之言,顾鼎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连连叩首:“是卑职无知,卑职绝无大逆不道之意啊!”

他绞尽脑汁地辩驳,深悔自己学艺不精,明知皇爷和李越对泰西诸国颇感兴趣,却始终自视甚高,不肯多学。他本就累得半死不活,只磕了几下,就觉眼前一阵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