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第4/5页)
朱厚照定定地看向她,她眼中盛满诚挚:“我会继续陪着你,我们会一起彪炳史册,万古流芳。”
半辈子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李越终于肯将她的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只要他答应,他们便又能重归琴瑟和鸣。可他,却不想要了。他将手慢慢抽了回来:“要是我说愿意,你会信吗?”
月池一愣,她自嘲一笑,朱厚照也笑道:“你不会信。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月池望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要软禁我吗?”
朱厚照没有回答。月池伸了个懒腰,她又一次钻进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自入宫以后,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轻松闲适。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饱饱地吃一顿早饭,接着就开始打拳看书;下午小憩片刻,又继续在园子里遛弯;晚上再看一会儿书,喝上一杯小酒,就继续睡觉。因着休息得太好,她的两颊都日益丰润。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却被突如其来的钟声打碎。
钟声如雷鸣,响彻整个京都。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细数着钟声,徐徐道:“原来是太后宾天了。”
仁寿宫中,张太后静静躺在那里,她的鬓发梳得一丝不乱,头顶的九龙四凤冠光耀夺目。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还抹上了胭脂,这让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有触及她的肌肤时,才能感受到居住在躯壳里的魂灵早已逝去,只留下这具麻木死寂的皮囊。
朱厚照就这般跪坐在母亲身旁,他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与孝宗皇帝逝去后的撕心裂肺形成了鲜明对比。宦官和宫人们腹诽,果然是母子感情淡薄,连眼泪都吝惜。皇爷平静地甚至有些冷漠,他主持完张太后的葬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太后的梓宫沉入地底,和先帝的灵柩合葬。
紧接着,他就回到仁寿宫中,破天荒地召来了杨玉。杨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战战兢兢地跪下,恭请圣安。朱厚照却问道:“杨阿保还好吗?”
杨玉打了个寒颤,他浑身发抖,不敢作声。朱厚照却又问了一遍。杨玉终于哽咽道:“爷,您莫不是伤心糊涂了,姨母她,早就故去了啊。”
朱厚照一愣,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失笑:“对,是朕糊涂了。她们都走了,都走了……”
他颤颤巍巍地从金座上走下来,却在半路就晕厥过去,晚上就发起了高热。月池赶到时,他已是人事不省。年迈的葛林早已逝去,这些老臣如干枯的老树,风雷一至,就颓然倒下。新任的院正连药都灌不进去,所有人都心急如焚。这时,刘瑾出面,亲至摩诃园接来李越,又有谁敢阻拦呢?
月池一面替朱厚照拭汗,一面道:“可知太后临终前,与皇爷说了些什么?”
张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秋华战战兢兢:“奴婢等不敢近前,仅闻老娘娘泣声不止,仿佛提及‘对不住’之语。待奴婢等进去时,娘娘已抱着皇爷去了……”
月池顷刻了然,她看向朱厚照。真可怜啊,如若母亲仍然记着娘家不松手,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怨恨母亲到底。可是母亲到临终前,却偏偏醒悟了。她看着这个一直被她忽视、受她索取的儿子,愧疚疼爱齐齐涌上心头。她们在最后一面时会说什么呢?
张太后不会再念及她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兄弟,她会抚摸儿子瘦削的脸颊,关心他的起居、饮食、心情,就像他还是孩子时一样。
她或许神智都陷入恍惚:“听你父皇说,你又把书背完啦!真聪明,真不愧是我的孩儿,她们有那么多孩子顶什么用,不及我这一个儿子,能干勇敢还康健。快把乳饼端上来,是不是饿了。”
她一面看着儿子吃饼,一面又想起丈夫。那是肯为她空置后宫的男人,肯为她亲尝汤药的男人,她怎么会忘呢。她于是问朱厚照:“你父皇去哪儿了,还在忙政事吗?”
朱厚照还能说什么,他只会应下来:“是啊,他待会儿就来看您了。”
张太后两眼无神:“好,那我等着他。”
“皇上还没来吗?”
“父皇已经起驾了,马上就到了。”
“你父皇是不是快到了,快遣人去看看。”
“孩儿已经叫人去了。”
“我听到你父皇的脚步声了,一定是他来了,快、快!快把明前茶泡来,准备好热毛巾,还有我新做的衣裳,都拿出来。”张太后指着空荡荡的大殿,欣喜万分,“您总算是到了,我和儿子都等急了。”
朱厚照转过身去,夜风悄然而过,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此刻,张太后却起身抱住他:“我的照儿,我的儿子,是娘对不住你,是娘对不住你,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朱厚照僵住了,母子决裂多年,他避居摩诃园不见,何尝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可待他想回身安慰母亲时,却发现她早已溘然长逝了。她就保持这样搂着他的姿势,沉入了永恒的长眠。即便在死前,他们还在错过。这让朱厚照,怎么能释然?心力交瘁加上丧母之痛,还能挺完葬礼,都已经是奇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