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严三娘呼吸陡然一紧。
她想起自己白发苍苍但仍在硬撑的老父亲, 想起自己收尸安葬却寻不到尸骨的几位兄长,想起权贵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长们, 至死才换来一个名誉上的侯爵。
名誉到哪种程度呢?
不世袭, 没有封地,圣旨一封, 便为侯爵。
一个口头上的侯爵, 却让他们全家受宠若惊,老父亲感激涕零,老母亲声音暗哑, 就连她自己,也高兴为死去的兄长们高兴, 高兴他们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他们的死并不是白白牺牲, 而是一种光荣。
但这些让他们大喜过望的东西,明明是世家权贵们动动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们家, 要三位兄长尸骨无存才能换到。
她还想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晋升的“将军”头衔。
——她是“将军”, 也仅仅是“将军”, 终其一生, 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是, 她分明不比男儿差, 分明为大盛立下无数战功,世人无人不知晓, 严家三娘的威名。
严三娘手指攥着长/枪, 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 “因为你是女子,你能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 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赏,否则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与男人平起平坐,实则你打仗,他们领军功。他们表面奉承你几句,你便当了真,真的以为自己与他们一样,可是,真的一样吗?”
“既然一样,为何别人是荡寇将军,是扬威将军,是安南将军,是这侯那侯,而你只是将军,什么都没有?”
相蕴和静静看着严三娘,觉得她无比可怜,“不仅你没有,就连你阿父也没有,军功盖世,却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说了!”
严三娘突然出声,打断相蕴和的话,“我为盛将你为贼寇,我怎会信你的胡言乱语?!”
相蕴和悲悯看着严三娘,“我的话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严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去接这句话。
“我不会杀你,更不会擒你。”
相蕴和敛着衣袖,看着不远处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严老将军,看一看他头上还有几根黑发,阴雨天之际腿脚是否灵便。”
严三娘心头一颤。
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收兵。”
相蕴和吩咐兵士。
围困着严三娘的军士纷纷退下。
严三娘回神。
看着周围如潮水般退下的相军,她心里忽而有些异样。
她是从军多年,太清楚军队里的弯弯绕绕,她清楚看到这些人并非因为相蕴和是相豫的女儿而不得不听从于她,他们对她,是发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龄,都不是能阻挡她发挥自己才能的障碍。
——当她可只手擎天,她便该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个不问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来。
严三娘静了一瞬。
相军退去,严三娘收兵回营。
“三娘,你没事吧?”
听闻女儿平安归来,准备带兵去救的严守忠松了一口气,快步从营帐中走出,“相豫狡诈异常,你是怎么冲出来的?”
“可曾伤到了哪?”
严守忠捏捏严三娘的肩膀,看看严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儿莫说受伤了,身上连血痕都没见一点,严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变了一瞬,立刻抬手遣退身边人,带着严三娘回内账。
内账之中只有他们两个,饱经风霜的老将军这才压低声音问道,“相豫为何放了你?”
严三娘没有回答严守忠的问题,而是摘下他的头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发。
那位小姑娘说得的确不错,她的父亲已经老了,早不是当初纵横疆场无敌手的严大将军,而是一位虎虽老,却不敢有败相老人。
三位兄长皆战死,她虽为女将,却一生不会有晋升,威威赫赫的将门后继无人,父亲便只能硬撑。
——父亲掌兵的情况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亲解甲归田,二姐姐又会遭遇什么?是否与大姐姐一样,落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亲更不敢想,所以拼了这么条老命,也要再挣一份军功,祈求执政者看在军功的面子上,能约束士族一二,让他的二女儿过两年清净日子。
可是,若执政者果真有良心,他们严家又怎会落到这种境地?!
怒火冲心而起,严三娘咬了下牙。
“怎么了?”
自家女儿脸色有异,严守忠干笑一声,“嫌父亲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