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长日彻底沉了,四周越显昏暗。
策棱问话时,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也被藏入暗淡光影,被容淖忽视掉了。
容淖心无杂念,如此与男子细谈婚事也不见小女儿姿态。应对自如,甚至自带着股刻薄的直白,“我既不愿和亲漠北,也没看上你。”
她顿了顿,眼风扫过小竹篮里的野果,姿态说不出的轻慢。再开口,言语间尽是觉得不可思议的荒唐讥诮。
“不过,你竟做到了这一步。难道是真心满意这桩暂得一时之利,遗后患无穷的婚事?”
策棱明白容淖的意思。
他若娶了一位清廷公主做妻子,过了表面风光这几年,将来一旦涉及权柄利益,注定是要同床异梦,家宅不宁的。
因为皇帝愿意栽培根基尽毁的他,还以爱女许嫁,明显是有利可图。
犹如民间借贷印子钱,今日他以额驸身份得了皇帝多少助力,来日他若能入主漠北,那必将是成倍的奉还。
仿照漠南蒙古诸部内附大清事小,可能赔掉整个漠北事大。
届时,身侧的公主妻子,便成了鞭策他‘还债’的监工。
若他反抗,公主甚至能名正言顺的取代他。
草原规矩松,贵族女子并非限于二门,只能周旋在内宅。
只要有底气与本事,她们想要掌权并非难事。
皇帝许嫁公主,一本万利。
他答应尚公主,百害一利。
都是一眼辨利弊的买卖。
冷冰冰的交易局面,最是要注意相处界限。面上笑,心里防,相敬如宾才是正经分寸。
他竟弄出一篮子的野果,不伦不类的,确实是疯魔了。
荒唐。
太荒唐了。
其实,策棱自己也是困惑的,甚至还百思不得其解。
午后伴驾时皇帝对他说,稍晚些车队停靠时安排他与六公主一见,让他为昨日冒犯之事送个礼道个歉,年轻人之间别起了龃龉。
下晌轮值过后,难得闲暇,窝去后边儿车队养养精神也好。可他却鬼使神差一般,顶着日头策马返回上午路过的荒山,踩过荆棘丛,只为摘回半篮子她可能会喜欢的野果。
然后又匆忙赶回,连划破的衣袍都顾不上换,裹了恭格拉布坦的薄披遮挡,早早侯在此处。
等候的间隙,微风吹着。
策棱盯着一篮子红红绿绿的野果子,心想这些确实不如宫里种着玩赏用的小杏子,小梨子,小六月柿圆胖讨喜,好在色泽还算可爱。
她应该会喜欢吧?
毕竟见她五次,她有三次都偷偷摘了宫里的小果子。那青皮小梨子,看着都牙根泛酸,亏她敢下嘴。
策棱意识到自己竟在专心研究野果子可爱与否时,终于觉察出自己今日行事反常了,不由想起赴约前恭格拉布坦欲言又止的神情。
他是板上钉钉的额驸,不出意外近日便会接到赐婚圣旨。他应与公主处好关系不假,道歉送礼投其所好也属正常。可万不至如此细心……甚至是上心……
策棱还未来得及往深处想,理清情由,容淖便到了。
她表露出的蔑视冷静,犹如一柄无情刺.刀,把策棱尚未破土的心思,当场血淋淋地全给戳了回去。
或许曾在某个瞬间。
策棱的视线与情绪,为这个把刁钻小气与豁达机灵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有过丝丝缕缕的悸动。一时上头,凭生遐想,行事无常。
可此刻,回归现实。
无边夜色悄无声息笼罩世间,携裹西风,把策棱那袭黑袍晕得如沧浪黑水。
策棱想起那夜漠北血红的残月;族人尸骨堆成的骷髅塔;塔米尔河变色的流水;王帐连绵数十里的大火……
他定然是要重回漠北的。
回到故地塔米尔河畔,亲手掩埋曝尸十一年的族人。
他们被草原的风霜摧残了太久,牛马踩踏,禽啃蚁噬,需得仇人骨肉血祭,方得安宁。
还有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也必须以鲜血赎罪塔米尔河畔无数冤魂。
当年招惹准格尔部噶尔丹的分明是王族本部,最后遭殃灭族的却是他们这一支。
偏生,王族本部还袖手旁观了塔米尔河畔那场屠杀。甚至幻想以万数无辜之人的鲜血,安抚噶尔丹的怒火。
报仇雪恨,平生之志。
清宫膏粱软枕十一载,冤魂血泪分明夜夜入梦,怎能凭生遐想,迷了心窍。
血海深仇犹如兜头泼冰,等闲心思统统封冻。
刚过及冠的年轻男子,面目英俊依旧,双目中的星子却在瞬息散尽,冷静非常。
策棱随手把小竹篮扔到山石上,容淖把话点醒到这个地步,以他二人处在的位置,这东西注定在是不该拿出手的,拿在手里也是尴尬。
谁知篮底抵着块尖石斜了,红红绿绿的野果子蹦蹦跳跳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