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霜寒漫天(八)

房车里,他们四个各自找借口下了车,只留下我和月饼,大眼瞪小眼地抽着烟。

“晓楼,你确定……”月饼眼圈微红,使劲捏着香烟的过滤嘴,“如果……”

我打量着坐在对面,微微佝偻着脊梁,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好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镶嵌在车顶的星空LED灯散发着柔和的蓝光,笼着月饼棱角分明的脸庞,团起几片鼻梁、颧骨、眉毛交错的阴影。

我忽然发现,这短短几天,月饼似乎老了。他细长的眼睛里,不再是炽热跳动的少年热情,漆黑的瞳孔覆盖着一层浑浊模糊的薄膜,遮挡了曾经无所畏惧的光芒。几丝细发般的鱼尾纹,从外眼角延伸到眉梢,不经意地与鬓角零星细碎的银白色头发触碰,编织成捕捞时光的岁月之网。

我思忖着该如何解释他的疑问,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抬眼隔着车窗向外望去——

月野安静地站在月光里仰望星空,微微翘起的嘴角勾勒着一丝干净笑纹,被月色漂染成浅灰色的长发随风飘扬;黑羽的头顶冒出蒸笼般白气,左手握着腰间刀鞘,右手紧握刀柄,反复地练习拔刀收刀,银白色刀光在漆黑夜里时明时灭;小慧儿和杰克蹲在树下,捏着树枝嘻嘻哈哈扒拉着什么,估计遭殃的不是一窝蚂蚁就是几只破土而出还没唱响盛夏的知了。

很温馨的画面,很温暖的夜晚。即便是偶尔路过的游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一群热爱生命、乐观开朗的年轻人。可是,谁又知道,浮于表象的欢乐里,是否出于发自内心的真正欢乐呢?

我摁灭香烟,双手插进头发,眼前浮现出从未真实见过却又无比真实,酒娘也好、小九也罢,清丽凄婉的容貌。

心脏,微微,一痛。

那一刻,我突然真正理解了月无华。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几个只属于自己的伤痛。每每在夜深人静、醉酒哀思、彻夜难眠、几首老歌,甚至在纵情欢笑时,悄无声息地从落满灰尘的心底破土而出,在血管钻一个伤口,任由疼痛融入血液,化成两股酸涩泪水,从眼角流淌至嘴角,再咽回心底。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坐在我面前,清瘦而骄傲的男人……此刻,他眼中那抹浓浓的悲伤,眼角流淌的无形之泪,为谁?

亲如母亲的萍姐?青梅竹马的阿娜?桀骜热烈的阿凯?还是,被做成蛊器、生下蛊王的姐姐?

常人若是拥有月无华的能力、相貌、天赋,经历诸多足以摧毁心灵的打击,还能像他这般,依然尊重友情、相信善良、内心火热、勇于担当、眼中始终明亮着——在任何险境让朋友们信任依赖的光芒么?

我也突然了解了我自己——从大学作为交换生到了泰国至今,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了太久太久。

那时,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结账还需要现金;男孩还在网吧通宵游戏;姑娘们还不懂得如何让照片里的自己变得千娇百媚……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我几乎随时都在经历着在别人看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诡异经历。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寻求看似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的所谓真相。在这段旅途中,每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都像一颗颗或大或小的石头,落入水纹未平的湖水,激起团团浪花。

看似很美的瞬间,却是落石逐渐堆满心湖,积压聚集的渐进过程。如果没有倾诉方式,我心里那片湖水,迟早会变成乱石堆积的荒芜之地。

但是,在手机里都装着反诈骗APP软件的当下,谁愿意深信不疑地听我胡诌八扯呢?

所以,我平复心灵的唯一方式,就是把这十几年的经历,记录成文字出版成册。在读者朋友微博或者微x私信“这是真的么”的时候,淡淡一笑,选择沉默。

因为,在读者朋友随着故事走向产生浓厚兴趣,大呼过瘾的同时,有谁真正意识到——这几本几天就能读完的书,几乎,就是,我们的,一生。

而这精彩又短暂的一生,不过是用了十几年的笔记本电脑桌面里,一个个满是文字和标点符号组成的Word文档,时刻提醒着我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们出走半生,归来不是少年了。

“晓楼,你在想什么呢?”月饼的询问把我从短暂的恍惚拽回。

我使劲挤出一丝笑容:“方旭东,不是蛊王。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他给咱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只不过……我猜测,他受制于李晏或那两个人,只能用这些方式,暗中传达信息。”

月饼怔怔地瞪着烟灰缸里,断断续续冒起的白烟,不可知否地“嗯”了一声。

以下是我的分析——

在前往姑苏的途中,我读了方旭东写的《铸剑》,感动于那段发生在三千年前,阿千和三郎的人狐之恋;也无奈于世人面对超出常识的认知范围而展现的丑陋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