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六)

不过一日,这场雨非但没停,还越下越大,天边飞火闷雷不断,暴雨声势浩大地冲刷着整座燕京城。

怕雨水斜吹进来湿了地面,陈平想要关上窗,却听靠坐在床上的陈宗贤缓缓道:“不要关,这雨气让人觉得舒坦。”

陈平只好收回了手,转身去给他倒了一碗药茶。

烛火照着陈宗贤的那张脸,这些天他脸上的烫伤反覆化脓,总是血淋淋湿漉漉的一片,大夫每日都要来给他清理创口,那种刮肉的疼,陈平都不忍看。

此时他脸上敷着清凉的药膏,几乎将血红的伤处遮了个完整,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听着外头如瀑的雨声,他忽然问:“她们娘儿两个下葬了没有?”

陈平端着药茶的手一抖,他努力稳住声线:“老爷,去江州的人还没回来。”

“啊。”

陈宗贤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接过来药茶往嘴边一抵,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褐色的药汁洒出来,顺着他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淌。

“老爷……”

陈平连忙拿来帕子擦拭陈宗贤的胡须,又去擦他沾湿的衣襟,猛然间,陈宗贤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手劲之大,几乎要捏碎陈平的手骨。

陈平不敢挣脱,抬起头撞见陈宗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他眼睑颤动,一瞬之间湿润起来,他张口唤了声:“陈平。”

他紧紧地咬着齿关,像在沉默中竭力消化灭顶的情绪,如此便让他的这张脸变得有些狰狞,他强忍许久,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恍惚地问:“你说,她们会恨我吧?此时,黄泉之下,她们会不会想要食我血肉,甚至将我……千刀万剐?”

陈平眼中隐有泪意,他喉咙动了动:“老爷,夫人和小姐她们都会明白的,您……您是逼不得已啊!”

“不。”

陈宗贤蓦地松开了他,脸上仿佛沉如死水,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逼不得已,她们明白,我亦明白。”

江州一案尘埃落定,以牵连其中的地方乡绅的性命,他的妻弟孟桐全家人的性命,还有……他的妻子孟氏的性命做了一个了结。

孙成礼亦牵涉其中,孙家全家被判处斩,当中正有他的女儿——苓娘。

陈宗贤心胆剧痛,他越是用力握紧手中的茶碗,这双手就越是哆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快要掩盖他嘶哑的声音:“我欠她们,死后再还吧。”

陈平低首,暗自抹泪。

陈宗贤抬起来酸涩的眼,望向窗外晦暗雨幕,这雨下得就好像天河倒转,倾泻而下似的,天上地下,都要翻覆。

“袁仲这颗棋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扯了扯唇,牵动着一边脸颊肌肉,药膏在他伤口上干涸发黄,与血肉粘连在一起:“陆证如今也该尝尝这骑虎难下的滋味了。”

陈平收拾好情绪,忙道:“老爷,这袁仲是咱们开的头,就是不知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会不会如您所想,接下去将这火烧得更旺……”

“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世家勋贵,不过是仗着祖上在太祖皇帝面前有些功绩才有如今这副家底,几代人就这么泡在荣华富贵里,年轻一辈的没几个长进,老的却还算是些人精,他们本就对陆证的修内令颇有微词,如今新增的清吏之项更是摆明了针对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他们难道就擎等着陆证挖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陈宗贤低低一笑:“听说昨日明园中,陛下对吴老太傅也不像往常那样亲近了,如今最急的该是他们,他们若再不做些什么,就只能是陆证砧板上的鱼肉,等着看吧,我搭好这戏台子,接下来,就是吴老太傅他们这些人登台唱戏了。”

这雨下得太大,护龙寺中不得已停了工,工匠们都在工棚里避雨,陆雨梧特地嘱咐陆骧给他们送些驱寒的姜茶。

“幸好雨前就将那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放进藏经塔里了。”

工部的一个官员端着热茶,望着瀑布似的雨幕里,隐约可见的,那道藏经塔的轮廓,徐徐一叹:“咱们这些人的心血,都在这座塔上了。”

“是啊,这塔是护龙寺的根本,原本今日钦天监的人说要来看,这么大的雨,怕是不来了吧?”另一名官员说道。

“谁知道呢?”

那官员摇了摇头,回头见那位须子花白的老大人坐在书案前发呆,摆在旁边的蜡烛烧得断了,焰光闪烁,就要燎着他的须子,他忙提醒:“您老快醒醒神!小心烛火!”

那白胡子官这才一下回神,往后坐了坐,却是又将一双眼盯住那烛影,他动也不动,好似入定。

正是此时,外头有人来报:“几位大人,内官监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几位大人们过来了。”

正下着暴雨呢,那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人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