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下之师(第4/6页)

张珪有些想问,那他于廷益,问心无愧否?

但转念一想,其实那年的舟山岛上,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在白鹭洲山间,于谦问他:“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可乎?”

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

“可。”

他亦是这么做的。

这位终元朝百年间,最杰出的汉人宰相,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

一生历经四朝,受罢相三遭,刑罚数回,沉浮数十载,攻讦与猜疑无尽。

却如同凛然风雪后,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上的孤松,终此一生,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没有后退半步。

他万刃加身,走过这人间,又清清白白而去,俯仰天地,无愧苍生。

……

这些年间,于谦除了教导门生,著书立说。

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流传后世。

楚州陆秀夫、范阳张世杰、江陵刘鼎孙……

写了最多的,还是先生。

《文信国公墓志铭》、《文丞相传》、《题文山遗画》、《挽文山词》……

他写了千百篇,字字伤骨,落笔如刀。

这一路光辉的印迹,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而是犹如旌期猎猎,与日同辉。

是年深秋,水云先生汪元量来访,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

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于谦的同乡,在亡国后被掳北上,成了忽必烈的琴师。

幽囚多年之后,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孤身一人,放归江南。

于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邓光荐,和对方笑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但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我给你带来了这些”,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

“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文山死了,君实死了,张太傅也死了,叠山绝食于漠北,光荐是我看着他离去的……到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啊。”

他轻声笑着,如雪的白发垂落双肩,坐在残阳夕光里,单薄得宛如一叶白蝶剪纸:

“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怎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

“明明昨日还在高楼风花,独坐弹琴,今朝梦醒,一切却已人事全非……”

于谦默然。

汪水云这个人,仿佛命里带离别。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陪伴着文天祥走过了最后一程,在如今的岁月,又是他送走了重病的邓剡。

“我听说你在给人物作传,我把这些都给你”,汪元量拿出了更多的资料,一张张,一卷卷,皆是不同的字迹,“答应我,将它们都传下去……”

于谦翻开第一张纸,见上面写着:“故宋昭仪王清慧:……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故宋宫女金德淑:……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故宋徐君宝夫人:……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于谦看到这里,顿觉手中字迹重如千钧。

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那些滞留在北境的孤魂,用心头血蘸写的满腔亡国之恨。

汪元量告诉他:“我一生都居于宫廷,所交所游,也以女子居多。我尚可以回归故乡,可她们注定是要一辈子死在北国,无法重归江南了啊……”

“你既然要给宋末英杰们作传,何不也为她们写上一写?”

“她们是无法向世间传递音讯的人,却终究不该被改朝换代的浪潮所湮没。”

于谦沉声说:“好。”

他无从得知,历史上的邓剡是不是也在汪元量的嘱托下接手了这些材料,做了这件事。

有也罢,没有也罢。

毕竟邓剡的作品佚散了太多,最后很多都没流传下来。

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将其完成。

汪元量带来了巨多的第一手亲历资料,有他在宋、元两朝宫廷中数十年的日记,也有一些来自王清慧等人的亲叙手稿,字字血泪。

王清慧尚有家人在世,听说白鹭洲有人要给女儿写传,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将他们所知道的故事亲口告诉于谦。

于谦写信给毕业的弟子们,还有谢翱和张千载,托他们在外行走时,多多打听这些女子的故乡是否还有人在。

如果尚在,就邀请前往白鹭洲一叙。

若干岁月间,陆续有人抵达了白鹭洲,给出许多音讯。

就这么东拼拼,西凑凑,和汪元量的资料互相一对照,信息的空白终于被填补上,已经足够在历史的尘烟罅隙里,拼凑出许多亡国女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