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6/7页)

对此,陆秀夫表示:“人家说得难道不对么?”

“就是不对,根本毫无道理!”

张世杰一看他不站在自己这边,顿时大为恼火,宛如一只圆滚滚的河豚,满怀愤怒地坐在原地,实力表演了一个怒发冲冠。

真. 冲冠。

他把掉落在地的玉冠捡起,又用眼角余光,斜瞥了一眼自家好友:“陆相公站着不走,还有什么话想说?”

陆秀夫直接开门见山:“到海陵岛等地绝非长久之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而已。唯有驶向海外,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或有一线胜机。”

“世杰是百战之名将,应变战略远胜于我,岂能看不出来?”

张世杰哑然。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海陵岛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然而,他生于北地,对于中原的观念无比浓重,根本不似郑成功这般,一出生就在海外,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早就习以为常。

离了中原的流亡朝廷,如何还能称得上正统?

而且……

军民们年复一年地奔波,真的太累了。

张世杰是涿州范阳人,那里自靖康之耻后,就不再为宋国所有,他年少南奔投宋,从此再也未曾回归过故乡。

纵然是梦里,隔了山长水远,也未见过一次。

故乡已远在涛声残夜中,从军又四处征战,从鄂州至焦山,从临安到崖山,所有时间和空间的转换,都已经成了毫无概念的纸上文字,记忆中所剩的,只有无尽的血色。

他仿佛是一个站在白茫茫雪地中的顾客,仓皇四顾,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决定使用铁索连环,将船只都连成一片,作最后的殊死之战。

一时慷慨就义易,十载从容赴死难。

他有那么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再强的百战将军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十年如一日,孤身扛起一个末日倾塌的帝国?

张世杰张了张嘴:“君实,我总想着战死之后,还能回到故乡埋骨……”

陆秀夫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他拉起来,带到了窗边。

他抬手遮住了张世杰的眼睛:“你听。”

在这种视线被剥夺的黑暗情况下,任何一点声响都分外清晰。

张世杰首先听见,海浪苍茫若擂鼓,一道道风涛奔走似雷霆,银流激浪若星河倒垂,闪烁着呼啸不息的水声,起起伏伏,犹如怒原上不熄如澜的龙吟。

一片黑暗中,陆秀夫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同玉石轻叩,深邃而悠远:

“世杰,光听这波涛声,你能听出,是你家乡范阳的范水,是临安的钱江大潮,还是崖山的海浪吗?”

张世杰一怔:“不能。”

陆秀夫轻声说:“天下的江河湖海本无异处,山川亦如此。”

“若你我此去有幸生还,自域外归来,那便厮杀回头,再朝天阙。若不幸中道沦亡,也不过是就地埋葬,一抔黃土付孤冢罢了。”

“都说「年年战骨埋荒外」,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又有何处荒外不能埋骨?”

被他手心覆住的眼睫,很轻微地颤了颤。

陆秀夫想了想,开了个玩笑:“至多死后黄泉路三万里,我们加紧赶一赶,魂魄总能重归中原故土的。”

张世杰顿时被他逗笑了:“三万里路,依君实的骑术,怕不是要耽搁上三年五载。”

陆秀夫轻笑道:“到时候,还望世杰捎我一程。”

张世杰也笑着说:“一定一定。”

笑完之后,他又长叹了一声:“真决定了?”

陆秀夫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世杰莫要问我,问你自己,你才是我们中拿主意的那个。”

张世杰心想,什么我拿主意,我信你个鬼,你这个人分明满肚子坏水。

每次陆秀夫只要觉得他不对,就会过来温温柔柔地劝说他,每次都如春风化雨一般,不着痕迹就说动了他改变主意。

张世杰有时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不过,陆秀夫确实也给人很强烈的安全感就是了。

陆秀夫看起来温和如水,内里却远比他更为坚毅果决,在这种万物飘摇天地倾颓的时刻,为他和全体崖山军民都提供了精神支撑。

事实上,早在两年前宋端宗落水而亡时,海上流亡朝廷就已经要散场了。是陆秀夫拥立了赵昺为帝,一力维持着行朝的正常运转,直到如今。

在崖山人的心目中,小陆相公是一捧最璀璨的星光。

天崩地裂之后,当最后的残阳日光坠入了沧海深渊,漫长的永夜自此拉开序幕,他仍旧愿意身化高天之星辰,将流光洒向人间,点燃一簇又一簇的炬火。

“那就,出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