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第4/6页)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他的眸光如此平静而沉远,望进一片黑暗中,却依稀可见那一片光影粼粼似霞,盈盈灭灭,纤长的眼睫下如见山河煌煌,天街通衢,金台玉阙。

眸中偶有波澜迭起,如是涤荡了万古不尽的沧浪洪流,滔滔英雄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刘琨抬手轻轻抚过最后一句话,知道天明之后,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已经是北方中原地区最后一面汉人旗帜,除了他之外,北方就只有那些愿意投效蛮夷政权的汉人世家还在苟延残喘了。

征战半生,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他自然不怕死。

他怕的是自己死了之后,汉人就亡国灭种,从此这江山彻底沦为胡族的天下。

遥想当年高祖定鼎天下,灭秦平楚,何等辉煌,到了他这里便是后世子孙不孝,纵竭尽所能保卫江山,依旧是独木难支,回天无力。

独守并州,驻扎晋阳,北抗羯奴,西战匈奴,东抗鲜卑,在这种四面皆敌的处境之中过了一年又一年,到如今含冤将死。

不是死于敌人手中,而是死于东晋权臣王敦所矫的司马睿诏书,将他缢死。

刘琨心想,该如何评价自己的一生呢?

前半生的少年岁月,他是走马京华的风流佳客,和潘安、陆机、石崇等人结为金谷友,日散万金竟豪奢。

后来胡人入侵,天下大乱,自此将年少风流习气尽弃,招募义勇起兵,四处转战,拱卫疆土,几经生死辗转周折而此心不改,剑势如虹长留朔漠风中。

也曾名满洛都,金酒瑶台斟锦绣;

也曾与好友祖逖,月下闻鸡起舞,试剑共话大业;

也曾死守晋阳城,面对围攻的数万匈奴兵,一曲胡笳退尽来敌;

也曾孤军讨伐石勒,势如破竹,终因后方沦丧而退却……

我曾以为自己终能如「百炼钢」,到头来,何意竟还成「绕指柔」般无用。

身为大汉族裔,到头来还是丢了汉人江山,未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复见各位宗祖先帝?

这个即将赴死的前夜,刘琨坐在寂寥无声的悲凉夜色里,回忆着自己的一生,沉静地坐成了一幅仿佛亘古苍凉的剪影。

他的遗恨,是胡虏入侵中原之恨,是兵燹如火纵横肆虐,毁我土地、期我百姓、拆我宗庙、灭我陵寝之恨,是社稷难复、茫茫浮沉,眼看着一切都在自己面前破碎凋零,心中热血仍沸,却已经回天无力之恨。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终天长恨。

当刘琨在夜尽天明之时,譬如朝露般逝去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瞥所见的,还是当年他的先人们驰骋江山,纵横天下的盛景。

他并没有料到,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曾梦着古人的那个他,终究也成了后世人眼中的古人,一面不灭的精神图腾。

宋祖刘裕是他的同宗晚辈,为他重修祠庙。

文天祥写了许多悼念他的词,“公死百世名,天下分南北”,亦有着与他极为相似的人生轨迹,前半生一掷千金,翩翩贵公子,后半生孤忠大义,只手扶社稷。

张煌言北伐曾立誓,“河山终不负刘琨”。

到了南明覆灭、河山破碎之际,还有残民孤老远悼故国残山剩水,王夫之在墓志铭上自题了这样的话,“抱越石(刘琨的字)之孤愤,希横渠之正学”。

……

如果说,一个人只要不被遗忘,便是一种生命的延续,那么,刘琨和他的平生之憾,永远都留存在了后世人的心中。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他本该对此一无所知,在遗恨中永远的长眠,对汉人的未来充满了迷茫惊惧。

但他现在有了一个机会去亲眼看一看,他所梦想过很多次,但出生至死一眼都没见过的,盛世江山。

一枚鱼钩穿透了茫茫的暗夜,连着渔网等物一齐抛下,将刘琨从监牢中捞起。

船上的霍去病等人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拉上来,一眼看过去,不禁大失所望:

这个小白脸(雾)虽然看起来也不差,挺有气势的,但跟孔子那个等级的大佬还是不能比吧,怎么会花费了我们这么一番功夫?

——因为,或许刘琨本身并没有那么大的历史作用,但他带来的精神象征却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

作为北方的最后一支汉人抵抗势力,他代表着天下汉人衣冠。

众人之所以感到沉重,便是因为他们拉起了一个民族最后的希望。

刘琨白衣飘飘,未着甲胄,因为被关押了许久,显得十分清瘦,衣襟空荡荡地飞舞,如若流云翻卷。

霍去病正想问他是谁,忽而听见旁边传来了数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