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君臣

李秉圣似乎有些累了,正斜倚在龙椅上闭目养神,整个殿里都静悄悄的,宫人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结果陈宝香走上前,哐地一声就跪了下去。

“卑职参见陛下!”

旁边的宫人吓了一个激灵,连连朝她摆手,但显然已经来不及。

龙椅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眼尾有血丝未散。

她道:“陈宝香,你是真不怕死。”

“人都是要死的嘛,说是有的人死了比鸿毛轻,有的人会死得比泰山还重。”她咧嘴笑道,“卑职若是死在一声问安里,肯定能青史留名。”

李秉圣看了旁边一眼,宫人立马都退了出去。

大门缓缓合拢,隔绝外头声息。

她这才扶着花令音的手坐直,没好气地骂:“什么死在问安声里,像朕这样的帝王,要杀你当然会给你扣个贪污的罪名,拖出去名正言顺地杀。”

陈宝香愣住。

她以为陛下不会再主动提起这件事了。

李秉圣不光要提,她还提个不停:“你上次提的叶天霜,朕都查了,她若不是一意孤行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也不至于被那么多人落井下石。”

“身在泥沼之中却妄想洗净泥沼,那当然只会淹死自己。”

“顾家当年还只是四大世家里最末的那个,就这她都没能应付,难道全是先帝的过失?”

“她写的关于科考改制的折子朕看过了,写得很好!”

陈宝香硬着头皮顶着圣怒,原以为要一直骂呢,但听到最后一句,她“嗯?”了一声。

愕然抬眼:“写得好您怎么也生气?”

“就是因为写得好才更生气。”李秉圣怒不可遏,“三十七年了,但凡她能换个温和的方式,科举之制也不至于到今日都没有改成。”

凡事都讲究方式方法,张知序和陈宝香虽然也总得罪人,但前者有家族撑腰,后者有她撑腰,才不像叶霜天,分明已经被先帝猜忌,却还敢横冲直撞。

李秉圣气得翻得桌上的卷宗哗啦啦直响。

陈宝香以为她要借着这怒气给自己来一掌,但眨眼等了半晌,却见陛下走过来,板着脸将一页纸放在了她手里。

她一脸茫然地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花令音。

花令音好笑地蹲下来给她解释:“经大理寺核查,叶霜天贪污一案证据并不完整,当年定案实在有些草率,陛下已经下旨要刑部重审。”

“待科考之制改成,陛下会再论功行赏,届时叶霜天就能重新以宰辅之名立碑,叶琼心自然也就不再会受家族之累。”

陈宝香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她诧异地抬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人。

李秉圣高高在上,一脸冷淡地道:“这一月你在思过,朕也在思过。”

“朕当时觉得你实在大胆,居然敢用贪官名册来暗示朕先帝当年所想。旁人都说圣意不可揣测,你揣就算了一次还揣俩。”

她气不过,还是伸手戳她眉心,“像你这种忤逆的臣子,罚一年的俸禄都是轻的。”

陈宝香依旧被她戳得前摇后晃,配上眼里的茫然,像一颗软绵绵的元宵。

“陛下都气成这样了,也不杀卑职吗?”她问。

李秉圣抱起繁复的龙凤袍前摆,也慢慢蹲了下来。

“老实说,想过。”她叹息,“但朕又怕,怕杀了你之后,再也没人敢像你这般忤逆。”

忠言逆耳,被掀了帝王权术的老底,是个皇帝都会生气,但气过之后李秉圣也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只为巩固手里的权力而不为天下计,那大盛的江山在她手里或者在先帝手里并无什么区别,都是会一日日接着衰败下去的。

她想要百姓过上好日子,想要女子有书读,想要海晏河清,那就得从认清先帝的错误开始。

不能逃避,不能害怕,更不能妥协。

李秉圣时常会想起先前在茶楼上对峙,陈宝香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到震惊到无奈再到平静的场景。

当时她说:卑职蠢笨,往后还请殿下多指教。

李秉圣后来才想明白,当时的陈宝香并不是被她成大事不拘小节的说法说服了,她只是觉得她俩目的一致,能走到一块去。

所以如今发现她这个当皇帝的大权在握之后反而变得畏手畏脚,陈宝香才会把叶家旧案给搬出来。

什么殿下多指教,这人分明才是在指教她,偏还回回都是一脸无辜人畜无害。

她气恼地摇了摇头。

陈宝香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秉圣看。

她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居然还会这般没有仪态地蹲着,嘴里嘟嘟囔囔的,眉头也皱得死紧,却蹲了好久都没有起身。

倒像那种七八岁的小孩儿,打了人觉得愧疚,又不好意思直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