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第3/14页)
她一迈腿坐在窗台上说:“为什么不能出来?”
“哎呀,不是让咱们老老实实坐在各人屋里写检讨吗?”
她噘起嘴来哼了一声:“听他的。又没人看着。出来玩玩有什么不可以?”
我说:“呀,这可不成!要是叫教导员知道了事情就更大了。你快回去吧!”
她吃惊地挑起眉毛来:“怎么啦?教导员有什么了不起,我看他不能把咱们怎么办。当然了,也不能和他顶僵了,这个检查还是要写。可我还真不会写这玩意呢,你写的检查让我参考参考好不好?”
我不想给她。可是她真漂亮……于是我勉强答应了。她伸手去抓我的检查,我说:“你别拿走。”她嗯了一声,坐在窗台上看。我又说:“你下来吧,来个人看见就要命了!”她就下来坐在床上看。我的检查有五张纸,着实不短呢。她看着看着就笑了,还说:“好玩!小王,你这‘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可写得真棒!哈哈,你可真会装哭丧脸儿。”原来她把我的种种沉痛之词当成了讽刺!当然她不能体会我失魂落魄的心情。看完了以后她把它还给我,想了想,皱起眉毛来说:“可是你这检查整个看起来还像是告饶。当然了,告饶就告饶,没什么。可是你怎么写了个没看清谁撕了宝像?这点儿你得改改,要不然教导员会认定是大许撕的,他就更不肯甘休了。”
我的脸马上红了,连忙拿笔把“看”字划了,换了个“记”字。她笑了笑说:“这就对了。看来你这篇我不能参考,写的全是你的话。我去看看大许写的什么。”她跳出窗户,又回过头来说:“喂!下午到河边去游泳啊?”
我一听头都大了。去游泳!这是犯了错误反省的态度吗?我要是不去,她和大许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又显得太那个,何况大许又是我的朋友。我要去呢,一下午三个人都不在,万一教导员知道呢?再说我很害怕和个女孩子去游泳。不过我又很有点向往。结果我说:“不去好吧?万一有人看见?”
她说:“不怕!中午最热的时候去。中午谁会出来走动?回来的时候从菜地边上的小树林里出来,那才叫万无一失呢。你放心吧!队里人都去山边挖渠了,剩下几个喂猪做饭的老太婆,她们才不来看你呢。”
“可是教导员要是突然回来呢?”
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来!这太阳要把他鼻子晒脱皮。好啦,我来叫你。再见!”
中午吃完了饭,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听见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来。”我一看是她,就从窗口爬出去。我们两个叫上大许,她领着我们从菜地后面的树林往河边走。我问她:“怎么不走大路?”她说:“小河边有人洗衣服。好家伙,真不怕热!”
我们从树林里出来,果然看见小河边上有个人在洗衣服,把小桥堵上了。于是我们绕到小河拐弯的地方,从老乡垒的拦鱼小坝上过了河,又在路边的沟里走了好长一段到了大河边上,头都晒晕了。
大河里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浅,最深的地方才不过齐胸深,又太急。邢红穿了一件绿色的游泳衣,在水里又踢又打,连水里的沙子都溅了出来。大许下了水,他情绪很阴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着。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让流水猛烈地冲着胸口,心里倒轻松了一点。我看着她在浅水处疯,心里有点高兴。我想过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们:“大许,小王,你们都过来!”
我们蹚水过了河,到她身边去。她指着清清的河水里一些闪光的小片说:“这是什么?”河水中有一些闪光的小薄片,被水流冲得旋转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她跪在沙滩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诉她这是云母,她有点失望地把水放了,说:“我还当是金子呢。”
这一回就连大许都笑了一声。她让我们坐在她身边。这个地方很隐蔽:河在这里转了个大弯,河岸上长着很高的茅草,从哪儿都看不到。她说:“我有一件红游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绿游泳衣。怎么样,我想的不错吧?”
我说:“什么不错?”
“嗐!红的暴露目标呀!”
我们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说:“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不在,你穿隐身衣也没用了。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回去为妙。”大许默默地点点头。她说:“忙什么?先到对面树荫下坐一会儿。”
到了那儿,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军装披在肩上,从衣服兜里掏出两张纸说:“这是我的检查,你们看看。”
她的检查就是一个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声来。开头说的是:“敬爱的教导员:祖国山河红旗飘,六亿神州尽舜尧。在一片革命歌声中,我们迎来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结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学活用得不好,检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之处,请教导员指正。”中间尽是一片胡说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说什么,宝像的被毁坏,是由于国际帝修反的破坏。说到事情的过程,只有一行字,“可能是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个弄坏的,斗私批修地说,尤其可能是我。”总之,你看了她的检讨,猜不出她说的是什么。她说:“我把会计室的报纸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许拿他写的来看看,大许不给她。原来邢红上午去找他,他还没有写。我说:“要是写了就拿来看看,别怕,我写的也给她看过。你还信不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