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不知道是不是谢昭的话起了作用,第二天拍照的时候,程遥遥没有再闹脾气。她学着倾听导演的指导,荣导是国家级的大导演,他的几句指点就让一个演员少走许多年的弯路。
程遥遥不知道放在自己面前的是多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她只是记得谢昭的话:尽力而为。
荣导的确是个好导演,他不光只是让程遥遥单纯地拍照,还会在一旁为她讲戏——一个在北平女子学校读过书的新派少女,却为救父亲被迫嫁给一位军官。活泼骄傲的新派少女,规矩重重的古老豪门,这期间的冲突与压抑可想而知。
当程遥遥渐渐进入角色后,荣导的语气也越来越严厉,要求也越来越严格,当众批评她好几次。一圈人看着程遥遥挨骂,拍摄的时候导演最大,谢奶奶和谢绯也只能干看着。
程遥遥是个要顺毛捋的性子,导演越凶,她越是不肯服输。一个镜头磨了一天,最后天擦黑了才拍完。程遥遥穿着一件单薄的缎子旗袍,冻得手脚冰凉。
谢奶奶和谢绯赶紧烧了一锅姜汤,让程遥遥泡热水澡。谢奶奶一边给程遥遥揉捏冻僵的胳膊,叹气道:“可怜。遥遥,要不咱们不拍了?”
程遥遥隔着雾气,声音带着点鼻音:“谢昭这么还没回来……”
“昭哥儿这几天不知道在城里忙什么,还没回来呢。”谢奶奶道,“遥遥,奶奶给你煮姜汤去,你洗完澡就喝,啊?”
程遥遥点了点头,恹恹地趴在桶沿上。那件湖蓝色缎子旗袍就挂在门后,在昏黄的灯光里泛着淡淡光晕。她又陷入了荣导给她讲的那个故事里,神色渐渐恍惚起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程遥遥又一次梦见了那个少女。她独身提着一个箱子走到了未婚夫家,作为一个“抵债”的物品,她站在堂屋中接受太太们的打量,挑剔而充满嫉妒的视线紧紧摄住她,一寸寸打量着她。
那张脸美丽惊人,眼神明亮,年轻饱满的身体像多汁的蜜桃,连指尖也是粉盈盈,挑不出一丝瑕疵来。然而她身上怪异的穿着,烫卷了的发成为了攻击的突破口。
少女换了一件浅绿色缎子旗袍,长卷发披散在肩头,直挺挺跪在院子当中,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织物烧焦的气味,劈劈啪啪作响,美丽而考究的洋装在火堆里渐渐变成一堆焦炭。佣人们站在廊下窃窃私语,围观着这一幕。
从下午跪倒深夜,青石板上渗出露水,寒气无孔不入地侵入磨破的膝盖。少女唇色惨白,倔强地挺直了背。
一阵军靴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月洞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少女不欲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垂着眼看青砖地。忽然,视线里多出了一双黑色军靴。
粗糙马鞭抵着她下巴抬起:“你是谁?”
那人身穿军装,身材十分高大挺拔。少女努力仰头去看,却听佣人叫起来:“三爷,是三爷回来了!”
院子里登时亮起了灯,佣人们在廊下走马灯似地飞奔来去,叫声一叠叠递出去:“三爷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三爷”把马鞭一收,解下大氅扔给迎上来的佣人,转身时丢下一句:“不用跪了,起来吧。”
……
那个镜头磨了出来。所有工作人员都眼眸发亮地盯着程遥遥:程遥遥的进步肉眼可见,演技还在其次,正如导演所说,程遥遥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沈寄秋,这个角色非她莫属!
拍摄持续了整整三天。这天下午,随着导演的一声“结束”,程遥遥忙坐到了椅子上休息,化妆师帮她整理头发。程遥遥对着镜子道:“这边弄松一点,对,把钗弄歪。”
荣导走了过来:“遥遥。”
程遥遥道:“导演,下一个镜头我有点儿想法,就是……”
荣导笑眯眯道:“所有镜头都拍完了,结束了。”
程遥遥愣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这就结束了?”
荣导雷厉风行,一声令下,众人把机器和布景一一拆除,众人来来去去,搬走客厅里的古董摆设。古老富贵的气息渐渐消失,宅子又还原成冷清,老旧的模样。
荣导感激地跟谢奶奶握手,笑道:“结束了。这几天辛苦遥遥了,也打扰老太太您了。”
谢奶奶不适应地跟荣导握了握手,笑道:“是您不嫌弃。”
程遥遥神色怔忪,望着那被拆下收起的摄像机发呆。这几天她早已习惯了被镜头对准,也习惯了扮演沈寄秋。
荣导将她的神色收在眼里,笑得高深莫测,婉拒留饭的谢奶奶道:“我们还要回去招待所收拾东西和底片,明天就要走了。”
谢奶奶惊讶道:“这么快就走?咱们家还没好好招待过你们。”
这些城里来的工作人员大都是年轻人,性格活泼又见多识广,常常跟谢奶奶和谢绯聊天,还送给她们上海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在这几天的相处中,谢奶奶已经喜欢上了这些年轻人,一直盘算着要留他们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