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
一
向琳走进这间房子的第一个瞬间,一种奇怪的气息擦着她的皮肤过去了。
她是本能地嗅出来的,这肯定不是一个单身男人住的房间。这种隐殇的气息像从一座城堡深处飞出来的,扑面而来,疼痛而温柔。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秒钟的时候,地上有一双绣花拖鞋和她无声地对峙着。那双鞋放得并不整齐,一前一后地摆在那里,丝质鞋面,红底蓝花,也是带着魅气的。犹如一双脚印,似乎有一个女人正站在她面前,只是不现形的。她有些微微地害怕,却还是脱下了脚上的高跟鞋,换上了这双绣花拖鞋。一种温钝的感觉像植物一样从她的脚心向上,爬满了她的全身。就像突然有另一个人站在她身体里一样。
她低下头去,从光滑的木地板里看到了自己依稀的影子,就像一条河里的倒影。她正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面上。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孤单。坚硬。空。脆。身后的李湛云说话了,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去。他的拖鞋声从身后消失了。进了厨房。
她迅速抬起头,以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机敏快速打量着这套房子。两居室。九十平米。格调,白色。果然是医生住的地方,到处是大片大片明晃晃的白,像阳光下的碎玻璃片一样扎着眼睛。她自己坐在了白色的沙发上,沙发毛茸茸的,像裹了一层皮肤,散发着一种类似于动物的体味,蹭着她,微微地痒。
李湛云还在厨房里不出来,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他的影子整个地消失在雕着荷花图案的玻璃窗后面,像站在一片凋谢的荷花深处,干瘦,零落。她怕他突然出来,便迅速整理了一下目光和衣服上的褶子,拉了拉裙子,把两条腿优雅地一叠,一折。角落里的灯光只有很瘦很枯的一束,像插在瓶子里风干了的花,喑哑地落在她身上。她长长的影子流动在白色的沙发上,看上去,这影子像清冷地流动在月光下潮湿的石阶上。
她坐在那里,像个紧张的演员,她很想抽烟,但是得忍住。她一次又一次地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有漏洞吗?应该没有,无懈可击。夸张吗?让人一望而知就是为约会特意准备的?她打了腮红,涂了口红,可是她已经尽量使它们看起来就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而不是嫁接的。他还不出来,她便又换了个姿势,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再次打量着这间干净到异样的房间。
一种让人感到凛冽的干净。
干净的渠道很多,比如洁癖。可这间屋子里不是,一定不是。有一种不是男人身上的气息在这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隐秘地流动着,她下意识地抽了抽自己的鼻翼,捕捉起来却什么都没有了。难道因为她是学化学的,对气味太敏感了?她为什么就是感觉到有一种诡异的东西铺在这屋子最深的地方,硌着她,像刀片一样划着她过去。
屋子里很静,她又看了看那扇雕着荷花的玻璃,玻璃上只静静地站着荷花,没有其他风吹草动。她站起来,无声地走到那间开着门的卧室前。卧室里有一张大床,有个通到天花板的衣柜,没有人。卧室的窗帘拉着,看上去整间屋子像在幽暗的海底,混浊的,温钝的。她又无声地走到另一间卧室前,一样,床、书架、衣柜,没有任何活物的影子,连只猫都没有。到处是深不见底的白色。
她像个贼一样再次溜回到沙发上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是故意的,故意把时间和空间给她辟出来一块,就是为了让她自己看看这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她有一种上了圈套的不安。他已经空出时间空出屋子去提前告诉她,这屋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她仍然觉得,这屋子是一个大蚌壳,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饲养着一些什么生物。何况他为什么要这般煞费苦心,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李湛云终于从荷花丛后面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杯茶。高瘦的玻璃杯,里面的茶叶像一团葱翠的森林。妖冶。茂密。她对他礼貌的微笑,接过茶,捧在手里。灯光从茶叶缝隙里折到她手上,像灯笼里发出的光,一层闪着釉光的绿色。有些烫手,她把它放在了桌子上。白色的木桌上有一只很小的鱼缸,里面只游着一尾红色的金鱼。李湛云说,烫着了吧。她笑,不说话。李湛云还是穿着回来时的白色衬衣,没有换衣服,她今天穿的是一条黑色的丝质长裙。一黑一白,他们坐在桌子的两侧,看上去像两枚意味深长的棋子。
这个男人从一切表象上来分析还算不错的人选,斯文、干净、高大,有还算体面的职业,有房有车。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怪癖了。这是他们第三次约会。第一次,他请她吃饭。第二次,她回请他吃饭。到第三次,他主动说,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她微笑,表示默许。心里却还是有些泛酸,他是要在和一个女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之前,成本要减少到最小化。这样,在感觉到不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毫不心疼地换掉。不是心疼女人,是心疼钱。去他家里坐坐,多么好的借口,就是省不出饭钱也起码省下了一杯咖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