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4/17页)

他们站在那巨大的荷花玻璃下配合默契地炒菜,就像一个人身上长出了四只手臂。这也让她觉得安心。厨房和床上,其实才是最让男人和女人们踏实的地方。他们坐在沙发边吃饭,那只鱼缸被盘子和碟子包围在最中间,就像是,它是这道晚宴里最核心的那道菜。吃饭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有些微微的焦躁,话说得很少,饭却吃得很快,她知道他又很快要下逐客令了,也便加些力气快速地吃饭。吃完饭没有几分钟,在她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提出帮他刷盘子时,他已经开始看表了。就在他做出那个动作的同时,她先开口了,她说,不早了,我该走了。话音和他看表之后收梢的动作几乎同时落地。她暗暗松了口气。出门。

第五次到他家的时候,她想,这次不能再度集中在厨房了吧。做饭嘛,小试牛刀露露脸就够了,女人痴缠于做饭只能更快地沦为女佣。她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床单上,一个单身男人的床单总不至于洗得太勤快吧。她刚要动那床单,他突然在她背后说话了,不用洗,刚洗过的。她的手僵在了空中,像只标本一样被钉在那里,落不下来。

这房间里一定住着一个女人。一定不是他一个人。她突然就敢这样告诉自己。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第五次约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借口去了趟卫生间。然后她对着镜子摘下了戴在耳朵上的一只红珊瑚耳钉,很小很细的一只耳钉。戴在耳垂上的时候它才能活过来,一摘下来便成了一点蚊子血,死滞的一点红。她把这只耳钉放在了镜子前的玻璃架上。

她设下一只饵。

她等着她现形。

每次约会的琐碎和细节像很多浮游生物一样,在他们两人之间无声地生出,又湮灭,可是光这层层叠叠的尸骸也会积少成多。有这细小的尸骸做肥料,便有更多更大的东西在他们之间生长起来了。尽管他们彼此仍是没有底气的。她知道,他们根本不具备长出底气的基础,他们之间是一层空而脆的壳,一敲就碎。他们要的,更像是,一种,收留。她知道她需要,那他呢?也需要一种收留?并带着他那个传说中的亲人要她收留?而他能和她层层叠叠地约会下来,莫不是只因为她能容忍他带着一个亲人和她在一起?而并不是他真的就对她本人感兴趣。就像,她其实不过是个收容所。

这种侮辱显然比收留更可耻。

一切量变必然会引起质变,她穿梭在他房间里的时候多少有了些熟门熟路的感觉。她终于可以不再寄居在他的眼色和表情里,她的脚可以自己走熟了地进到厨房和卫生间。不过也仅于此了。其他几条路线,比如去任何一间卧室的路线还没有被开辟出来。他没有给她任何留下来过夜的暗示,他每次都比墙上的那只钟还要准时地提醒她,不早了,该走了。就好像提防着她随时准备留下来和他过夜一样。她每次都是带着些失落还带着些耻辱地从他家里出来。他无视她的学历,她倒不说什么了,她像个受气的小妾一样习惯了。

可是,他连她的性别也无视。

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她是男人和女人之外的另一种生物。

这耻辱是说不出口的,像哑巴吃了亏,只能在腹中坐成一个胎儿,她自己消化不掉也打不下去。六次,六次约会,还不足以上床?这年头上床是一种标志,表示你们的关系进入一个新的安全可靠的时期了,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不至于无聊到无事可做了,不必再装腔作势地探讨人生了。直直进入一个主题便相当于卸了彼此的遮羞布。可他怎么就如此无动于衷?装?也不用这么长时间吧。可是她总不能赖着不走吧,搞得和妓女一样迫不及待。

向琳进一步加大力度钻研自己身上的服饰,从外衣到内衣,以使自己任他什么时候什么角度看都毫无破绽。另外她开始担心一个问题,这男人是不是性取向有些问题?或者,干脆就是性无能?那他还和她谈什么谈,和她结了婚再把她当成个摆设给人看,而她自己事实上却长期荒芜着枯竭着?一个化学女博士最后沦为一件婚姻里的道具?不行,她一定要试试再说,这床不上是不行的。

当她第七次走进这房间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简直有些如坐针毡了。因为她惦记着那只耳钉,她惦记着自己埋的那只饵。想到被饵吊起来的那个隐形的人形,她简直是恐惧而兴奋。她强忍着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要去洗手间,这样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怎么一来就往洗手间跑?进了洗手间掩上门,她往那玻璃架子上一看,没了。那里空空的,那点尖利的像伤口一样的红真的不见了。

她盯着那儿死死看了半天,就像要把那儿看出一个洞来,然后,把目光慢慢移进了镜子里。她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了,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忽然感觉像走到一个洞口了,洞中深不见底,她不敢往里走,却知道洞里一定有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