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第9/17页)
可是我必须承认从此以后我再不能忘记她,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开始对女病人有了过敏的情况,我在办公室里等着下一个女病人的时候会无端地紧张,我担心着却又奇异地盼望,出现在门口的是她。她会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朝我斜斜瞥来一眼,那样一种充满舞台感的目光,竟长在一个妓女身上。一个妓女的目光应该是充满了荤腥的肉感,可她却像是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给自己演戏,形影相吊。
可她再没有来过。她让自己彻底地消失了。大约过了两个月的一个黄昏,又是一个黄昏,黄昏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满月的夜晚一样,会让人在一瞬间被往事汹涌淹没,真的。我突然决定,去看看她。去看看这个自称娼妓的女人。那个想法一旦有了却任是什么都拦不住了,别的一切像潮水一样哗哗向后退去,只留下了这个清晰无比的想法。去找她。
我没有太费力就找到了她住的那间屋子,这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上次我已经暗暗记下了这道门?像动物一样留下身上的气味,为了下次再寻来?但是在我第一眼看到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到不安了。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我突然想到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黄昏决定来看她,我被一种奇怪的磁场吸引着来到了这里,原来却不是没有理由的。真的,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相互召唤着的,在那种召唤下,你就是隔了半个地球都能感觉到,有一个人在呼唤你。
那不是血液,却比血液更可怕。
她的门从里面关着,那说明她在里面。我过去敲门,边敲边警惕地看着四周,原来我那么爱惜自己,像一只鸟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羽毛。她在玻璃门后面出现了。从里面看了看我却没有开门。她隔着那扇玻璃对我说,我生病了。屋子里没有开灯,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在玻璃上看到她的嘴唇像鱼一样一张一合。鲜艳的,在夜色中盛开的嘴唇。
我说,我是医生。她笑了,还是不开门,只从玻璃的后面看着我,就像隔着一条大河,在对岸模糊地隔世地看着我。我突然就一阵悲伤,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真实地感到了悲伤。我把一只手放在那扇玻璃上,我的手几乎触到了她的唇,她没有避开。她像一只被封存在玻璃匣子里的标本,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进去了。我跟着她进了幽暗的里屋,进那里屋要上两级台阶,那种感觉很奇怪,一间屋子里的石阶,就像是要进一个山洞的前奏,要进入到一个荒凉的诡异的地方了。我有些紧张,进去了却只看到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她回头看着我,指了指那把椅子,说,坐吧。在灯光下我一看到她的脸就断定,她一定刚刚生过病。她的脸上是一种冷冷的,霜花一样的苍白。
她把自己慢慢放在了床上,真的是一点一点放到床上的,就像在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她把脸贴在枕头上后,才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你坐吧。我突然很想流泪。在那一瞬间,我很想流泪。我这才明白,其实这么长时间里,我一直在隐秘地心疼着这个女人,只是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说,你怎么了。她一点一点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说,和你没关系。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我突然就断定,她一定遇到什么难处了。那是一种奇怪的直觉,很锋利很准确地就向一个穴位刺下来了,像一枚钉子一样顿时就把我钉在了那里。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黄昏我为什么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引着来到了这里。这个世界上未必真有神灵,却是一定有着身体之间的神秘感应和召唤,因为心灵和血液的存在。真的,我真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从一个身体里发出的频率,被另一个身体接收到了。生命的神奇远远超过所有那些物理的化学的反应。
我急忙问她,你到底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她慢慢地摇着头说,我就是觉得累。我强行按住她,给她做检查。这时候我发现,她在发高烧。我说你怎么发烧成这样也不去治病。她说没事,可能是刚做完人流还没恢复。我说你在哪儿做的人流。她看都没看我,说,这和你没关系。我觉得自己愤怒而悲伤,这个女人躺在这样阴暗简陋的屋子里,虚弱得不成样子,却还这么可恶地高傲着,用全身的力气对我说,这和你没关系。一把把我推开,让我离她远远的。说完这句话她看起来更没有力气了,她把头扭向里边,不再看我,事实上是为了让我不要看到她。我猜她可能是就近在吉祥街上那些小诊所做的人流,发这样的高烧,她可能已经被感染了。
那个晚上我强行把她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子宫已经被感染了,她住院做了子宫摘除手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只有二十四岁。叫郑小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