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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丽不冷了。她已经死了128个小时了。128个小时在人的一生中短暂得可怜。死了以后就更短了。娜塔丽活了二十年三个月零两天。她永久地死去了。和永久比起来,128个小时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娜塔丽还活着,她会不会希望还可以回到和玻瑞斯·索科洛夫刚刚认识的那一刻?娜塔丽通过当时的男朋友兼毒贩迪米特里跟玻瑞斯见了两次面,意识到玻瑞斯在整个生意链条里是个大人物,玻瑞斯虽然不是老板的老板,但好歹是个老板。她发现玻瑞斯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玻瑞斯邀请娜塔丽加入他的团队。他说他们需要容貌拿得出手、但是脑子还没有被酒精或者毒品毁掉的年轻女人。

娜塔丽当初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如果她给玻瑞斯的不是肯定的答复,那么她永远都不会来芬兰,永远都不会遇到德尔霍,不会带着钱逃跑,也不会被子弹打穿了胸膛。她现在就不会变成躺在零下十八摄氏度的雪地里的死人,眼睛盯着黑夜,蓝色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在轻声说着什么。

如果娜塔丽当初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她肯定会拒绝玻瑞斯的邀请。可是当时她只知道她不想让女儿在每个角落里都长了霉的房子里成长,房子的墙薄如纸板,邻居大声的争吵声和和解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答应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在她答应的同一个星期就把她、她的妈妈和她的女儿安排到一个更好的房子里住下。

一年过去了。娜塔丽卖毒品给莫斯科的年轻人、有钱人和长得漂亮的人。她觉得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年轻、有钱、漂亮。

生活本来可以很美好,值得去活。可是娜塔丽在她十九年的人生经历中已经学会了,当所有的事情都顺风顺顺水的时候,肯定有什么会蹦出来打乱这一切。这次蹦出来打乱这一切的,就是让她和玻瑞斯一起去芬兰打理生意的命令。她原以为她会去赫尔辛基,从赫尔辛基坐飞机回家倒是不费劲。可是她却被安排去了坦佩雷。娜塔丽第一次去坦佩雷,就觉得这座城市小得可怜。索科洛夫之前有一半的时间在莫斯科,一半的时间在坦佩雷。现在他也彻底搬来了芬兰。

这都是北极熊的命令。索科洛夫是这么跟她说的。当时她第一次听到北极熊这个名字。后来她甚至去参加了北极熊的宴会,那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充当的角色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可笑,多么没有价值,随时都可能被别人代替。

娜塔丽觉得自己在坦佩雷根本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星球。她走路的姿势不对,穿着打扮也不对。她脖子上围的兔子毛做的围脖,还有脚上蹬的高跟皮靴都太过时髦了。大街上老有人看她。男人们都愿意给她钱,不过不是为了跟她买药丸,而是想跟她买春。娜塔丽曾经认真地想过,在这座城市,冬天必须穿着臃肿得看不出身材的棉衣,春天和秋天套上长款风衣,夏天戴着鸭舌帽坐在市中心的集市上啃着黑色的猪血香肠,脚上穿着冒牌的卡洛驰塑料鞋,跟当地人站在一起才不会那么显眼。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玻瑞斯·索科洛夫和玻瑞斯的几个爱沙尼亚助手,她谁都不认识。刚来的时候,她每晚都打电话回家听小欧尔嘉的声音,然后因为想女儿而哭到睡着。

有时她看着芬兰的高中生,她觉得芬兰的高中生看起来就跟小孩一样,虽然她自己比他们也就大一岁。她想过,如果她像他们一样生活会是什么样:放学后去咖啡店里坐着,思考长得帅的男生会有什么样的行为举止,历史考试老师会出什么题目;权衡比较毕业后的各种升学选择,考虑要不要休息一年,出去打一年工再上大学;憧憬着有一天自己能搬出去住,去超市买属于自己的洗碗刷;用高中毕业后获得的芬雷森[8]牌子的床单给自己铺床;体验存在危机,因为不知道自己长大后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娜塔丽遇到了德尔霍。虽然索科洛夫说德尔霍是自己人,可是德尔霍完全不同于索科洛夫和他的几个爱沙尼亚手下。德尔霍是管毒品案子的警察,却参与他们的生意,他是泄密人。

德尔霍和他粗糙的手掌。娜塔丽第一次见过这个男人后就感受到了他的温柔。这个男人是那么害羞,害羞得让人觉得可爱。他不确定要怎么跟娜塔丽说话,不确定应该怎样触摸娜塔丽。他和她之前的男朋友或者丈夫完全不同,他们可不会顾及她的感受,而是让她必须迎合他们。

这是爱情吗?至少她觉得是爱情。娜塔丽觉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让她有安全感。德尔霍跟她讲他的家、他的家人、他每天的生活。娜塔丽知道她也想过那样的生活,而不是这种躲藏、恐惧、鼻子里都是红肿敏感的黏膜和关节上都是针头的生活。德尔霍答应会帮她安排好一切,帮她摆脱控制。娜塔丽相信了他很久,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男人开给她的终究还是一张空头支票,就像娜塔丽生命中遇到的所有的男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