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驿站马车到达弗雷德里克斯堡后,我们改搭了火车,黄昏前便到了弗吉尼亚州的首府里士满。下了火车,我们被带到了一个奴隶围圈。那个围圈位于火车站和河之间,主人是一个叫古丁的男人。围圈的构造跟威廉在华盛顿的那个差不多,就是稍微大一点儿,而且院子两个对角上各有一间小屋。这种小屋在很多奴隶围圈都能见到,通常是买主在达成协议之前对奴隶“验货”的地方。这就跟马匹交易前总要仔细检查一样,有缺陷的奴隶自然就出价低了。对于没有担保的奴隶买卖而言,这种“验货”程序至关重要。

古丁在门口候着我们,他矮矮胖胖的,圆圆的脸上都是赘肉,须发乌黑,肤色也很深,跟他自己的黑人奴隶差不多黑。他看上去大概五十岁,表情很严厉。伯奇见到他就热情地上前打招呼,一看就是老朋友了。他们两人亲切地握了握手,伯奇说他带了些人过来,还询问了船什么时候开,古丁回答说大概明天的这个时候。然后古丁扭头看了我一眼,随后走过来拉起我一只胳膊,让我稍稍转了转身,摆出一副识货的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好像是在心里掂量着我大概能值多少钱。

“小伙子,你打哪儿来的啊?”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脱口而出:“纽约。”

“哇哦,纽约啊!你在纽约干吗呀?”他吃惊地大声质问。

我一眼瞥到伯奇正满面怒容地瞪着我,显然是在警告我,于是立刻改口道:“哦,我只是最远到过那一带而已。”我就是想让古丁以为我想表达的只是我去过而已,而不是我是纽约州或任何其他自由州的人。

随后,古丁又逐一看了看克莱门斯、伊莱扎和孩子们,问了他们不少问题。古丁很喜欢埃米莉,这并不让我意外,因为这孩子漂亮乖巧、人见人爱,尽管她现在远不及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么干净整洁了:头发乱糟糟的,小脸上也有点脏兮兮的,但她那秀气可爱的小脸蛋还是很招人喜爱。古丁一边看一边嘟囔:“加起来人可真不少啊——真是多得见鬼啊!”我暗暗地想,如果是虔诚的基督徒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他全看完之后,我们便被带进了院子。院子里确实关着好多奴隶,我估摸着起码有三十个。他们有些在院里走动,有些坐在棚子下面的长凳上。每个奴隶都穿戴得干干净净的——男人都戴着帽子,女人都裹着头巾。

伯奇和古丁没再搭理我们,两人走上正屋后面的几级台阶,坐在门槛上开始说话,不过我没能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伯奇朝我走了过来,解开了我的手铐,然后把我带进了院角的小屋里。

一进屋他就问我:“你刚才说你是纽约来的?”

我只能回答:“我只是告诉他我最远去过纽约,我并不是说我是那里的人。我也没有说我是自由人。伯奇老爷,我真的没有恶意,我要是能早点想到这可能会有误会的话,我就压根儿不会说了。”

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简直就像要把我活吞了,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结果几分钟之后,他又走了进来,连珠炮似地威胁我说:“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提到什么纽约、什么自由人,你就死定了——我一定宰了你!你给我牢牢记住!”

我心里明白,伯奇比我更加清楚叛卖自由人为奴的风险,他很清楚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惩罚,所以他必须要堵上我的嘴,不能让我揭穿他干的勾当。当然,我的命一文不值,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把我杀了。

院子的一边有一个小棚,下面有一张粗糙的桌子,小棚的上方就是睡觉的地方,这跟华盛顿的围圈差不多。晚饭是猪肉和面包,我们挤坐在桌边吃完之后,就有人过来把我和一个皮肤发黄的大个子铐在了一起。那个大个子非常敦实,看起来满面愁容、极度沮丧。我们被铐在一起没多久就熟络了起来。他叫罗伯特,是个聪明博学的人。他跟我一样,本来也是自由人,老婆和两个孩子都在辛辛那提。之前有两个男人在辛辛那提雇用了他,然后把他带到了南方。他没有证明自己是自由人的文件,于是在弗雷德里克斯堡被抓住并关了起来。他跟我一样,一开始坚称自己是自由人,直到被打得忍无可忍,才明白最好先保持沉默。他已经在古丁的这个围圈待了大概三周了。我们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非常明白和理解对方的感受,可以相互慰藉,所以我对他有着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几天后,眼看着他死去,我的心情无比沉痛。当时我看着他冰冷的尸体,泪流满面。

我和罗伯特还有克莱门斯、伊莱扎及孩子们当晚就睡在院角的一间小屋里,唯一的铺盖是我们自己带着的毯子。小屋里还有其他四个人,都是来自同一个种植园的,他们都被卖了,正赶往南方。其中有一对夫妇,大卫和卡洛琳,两人都是黑白混血儿,他们当时都非常不安,害怕会被卖到甘蔗园或者棉花种植园里去;但他们心底最大的恐惧是害怕会被分开卖给不同的主人。另两个是两位姑娘,其中一个叫玛丽,高挑轻盈、皮肤黝黑、神态倦怠,一副对周遭漠不关心的样子。她跟大多数一直为奴的黑人一样,对于“自由”所知甚少。一看就知道她是在下等环境里长大的,没有什么文化,举止也非常粗俗。像她这样的人也许不在少数,他们对其他都无所畏惧,唯一害怕的就是主人的鞭子,而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服从主人的命令。另一个姑娘名叫莱西,她跟玛丽截然不同。她一头长长的直发,看上去不太像黑人,而像是个印第安人。她眼神非常尖锐,透着一股子仇恨,时不时地冒出几句愤恨的话。她丈夫已经被卖掉了,她对自己现在到底身处何方也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反正就是换换主人而已,也没什么更糟糕的事儿了,她也不在乎自己会被带到哪儿去。她有时会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疤狠狠地说,早晚有一天她要让那些人也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