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3/4页)

他快没力气了,他心里清楚,绝不能浪费体力去和洋流抗争。他决定让它带着自己漂上一会儿。也许洋流会消失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借这段时间恢复体力。他尽力在水中漂流,海水在充满氨气味的空气中掀起、拍动,颜色越来越暗。他知道,他身处一个从不知晓也不会知晓黄昏的地方,很快他就会向一团漆黑的海平面进发。法兰西王后岛上已经点起灯火,被刚刚升起的星光刺穿的天空仿佛在哭泣,而散乱的灯火则如同泪珠。海之女神仍在用掌心捧着他,护着他向深海中漂去。他突然看到左方亮起新的灯——一共四盏。他判断不出距离,但他知道那是在一只小筏子上点亮的。同样突然地,海之女神撤回了手掌,他便游向了那只在蓝色而非绿色的海水中抛锚的小船。

靠近小船时,他兜了个圈子。他什么都听不见,谁也看不见。他游向小船左舷,看出上面写着“海鸟二号”,一条三英尺长的绳梯轻轻拍击着船头。他抓住绳梯的一根横档攀爬上船。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甲板。这里看不到阳光,他那双帆布鞋也不见了。

他后背抵着驾驶舱的墙壁,沿甲板侧身而行,目光窥进驾驶舱弧形的舷窗。舱中没人,但他能听到从下面传来的音乐声,能嗅到带有浓重咖喱味的烹调气息。若是突然有人出现,他脑中空空的不知如何应付。最好别做什么计划,别编什么故事,因为不管多么完美,准备好的故事听起来反倒最像谎言。对方的性别、体重和举止自会让他决定该讲些什么。

他向船尾走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一段舷梯。乐声更响,咖喱味也更浓了。最远处的一扇门虚掩着,光亮、乐声和咖喱味都来自那里,离他稍近处有两扇关着的门。他选择了第一扇;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黑暗的壁橱。他迈步进去,在身后轻轻把门关上。里面有浓重的柑橘和油脂气味。什么都看不清,他在原地蹲下,聆听着似乎是从收音机或留声机里流出的音乐。他在黑暗中缓缓伸手向前,手臂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摸到。他把手向右方探去,触到了一面墙。他向墙蹭去,然后背靠着它滑坐到地上。

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警觉,但海之女神用指节合上了他的眼皮。他睡得像块石头。

轰鸣的引擎没有吵醒他——他多年来在比这吵闹得多的环境中也能入睡。小船的倾侧也没妨碍到他。在引擎声被忽略之前,又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新鲜而动听,她粉碎了他的梦中生活。他醒来时想到一条短街,街上是装有白门的黄房子,女人们让门大敞着,向外面喊:“快进来吧,你这个小宝贝儿。”她们的笑声如同被子般展开,包覆在命令之上。但这个女人的声音中却什么都没有展开。

“我从来不孤独,”那声音说,“从不。”

那男人的头皮隐隐作痛。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凝在胡髭上的盐霜。

“从不?”这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更轻些,半是疑惑,半是敬畏。

“一点也不。”第一个女人说。她的声音似乎外冷内热。要不就是内冷外热?

“我羡慕你。”第二个声音说,但现在听起来远了些,还在向上飘去,并伴随着舷梯上的脚步声和衣服的声——灯芯绒与灯芯绒或是斜纹布与斜纹布的摩擦——那种声响只有一个女人的大腿才发得出来。那是秋天请人进屋避雨,蜷在炉火旁的惬意的邀约。

他没听到她们后来的谈话——这时她们已经去了舷侧。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慢慢站起身,伸手去够门把。通道里灯火通明——没有音乐声和咖喱味了。他从门框和门板的缝隙中看到了一扇舷窗,窗外是一片黑夜。有什么东西掉在了甲板上,过了一会儿滚到了门槛边,进入他脚边的一线亮光里。那是一个瓶子,他只能看到标签上的法语 “日光浴”。他没有移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过随时都可以运转起来。他一直没听到有人下来的声音,但现在却有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视野中。那只手轮廓很漂亮,粉色的指甲修得精致,手指如同象牙一般,上面戴着结婚戒指。她捡起瓶子,他能够听到她弯腰时轻声的咕哝。她站直身子,她的手消失在视野之外。她的脚步在柚木地板上无声无息,但过了几秒钟,他听到了一扇门——大概通向厨房——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他是船上唯一的男人。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虽说并不完全准确,却让他放下了心。由两三个——他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女人掌握的这只小船很快就会在一处私人码头靠岸,那种地方不会有海关稽查往护照上盖印,还要皱起眉头摆架子。

借助从通道射进来的光线,他检查了壁橱。这是一个有货架的贮藏室,里面混放着通气管、渔具和船上补给品。一只没盖的条筐占据了地面的一大部分,里面装有十二棵小金橘树,上面都结着果。他摘下一颗只有熟草莓那么大的金橘吃了下去。果肉很软,缺乏纤维,略带苦味。他又吃了一颗。接着吃了第三颗。随着他的狼吞虎咽,饥饿的肠胃大开。从前天晚上起他就没吃过饭了,此刻折磨他的饥饿突如其来,不可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