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9页)

她以为这一趟回去时间不会长,做完人流手术她还可以返校跟班上课。她根本不知道罗家园替她办了休学手续的事,更不知道人流手术在那时属非法,没有单位领导签字根本不可能做。甚至她还不知道,罗家园已经从局人事处开出来他们两个人的结婚证明,回到青阳后,等待她的是一场有众多县领导们参加的婚礼。

杨云能够怎么办?一切都在安排着,有条不紊,理直气壮,热热闹闹而又红红火火。杨云被人套上一件大红的绸棉袄,还盖上了一块绣花的红头帕,牵到穿一身崭新中山装的罗家园面前,互相敬礼,向领导们敬礼,被强迫着喝下一杯辣辣的交杯酒,然后被送进罗家园装扮一新的宿舍,成了人们眼睛里美丽而幸福的新娘。

没有一个人问她一声:愿意不愿意?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不是贞洁的新娘子,再有两个月她的肚子就要不争气地显怀。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睡在罗家园的身边,可是她初恋的男人是乔六月,那个叫乔六月的人此刻还远在南方选育稻种,对一切事情全不知情。

悲哀是一张网,牢牢地罩住了杨云。因为挣脱不动,她也就心如死灰,只盼着快点把肚里这个孩子生下来,快点回到农校去,见到乔六月,不管他原谅不原谅吧,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漫长的春季和夏季,杨云几乎是在母亲家的一架带木踏板的床上缱绻度过。她身子懒,心也懒,不想做事,更不愿意见人。每回一低头,看见膨起的带着一个尖顶的肚子,她就奇怪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成了罗家园的生育工具,她想她为什么不吃药、不跳楼、不用那种尖尖的钩子把这个孩子弄出来?

罗家园每天下班之后来看她。不留宿,还是忌讳丈母娘家的身份。但是他会带各种吃的东西来:春天是新剥的蚕豆,地窖里扒出来的甜如蜜糖的山芋,淡绿色带着醉人清香的青麦团。夏天更多,莲藕、瓜果、刚出水的鱼鲜、香喷喷的炒麦粉。他就像个尽职的运输队长,源源不断往两间破旧的门房里运送食品,花样翻新,乐此不疲。

杨云母亲说:“云啊,罗局长是真心爱惜你。”

杨云不置可否。她想,他是在赎罪吧?赎罪谁不会?她又想,根本不是赎罪,因为在他心里,天下都是他们打出来的,他弄个姑娘做老婆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现在这么在意她,是因为她怀了他的种,他要她替罗家生出儿子,健康的漂亮的寄托他希望的儿子。

杨云想着想着就要翻身下床,用劲跳两跳,非得把小东西跳得在肚里提抗议,心里才解恨。

有一天被母亲拉着出门上街,买月子里的用物,走过商店橱窗,一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臃肿而丑陋的身影,河马一样蹒跚而行,她吓了一大跳,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就是她自己。她当即想哭。她的悲哀,她的愤懑,她的绝望,如水一样从心里流过去。她一屁股坐在街边上,不想走了,一步也不想走了。母亲怕人笑话,着急去拉她,她忽然当众失态,满脸通红地吼一声:“别动我!”母亲也窘得脸发红,忙着跟围观过来的路人解释:“怀着孩子呢,火大。”

十月,寒露刚过,蛐蛐儿还藏在墙角砖缝里叫得欢势,天井里母亲养的一缸荷花已经枝败叶枯。早晨起来时,满地露水,青石台阶湿漉漉的,泛出一层微凉的寒意。母亲抱着竹扫帚扫天井,秃帚头把残缺不齐的碎砖刮擦得嗤啦啦响。有几条胖鼓鼓的鼻涕虫巴在水缸下,四周吐满了清亮的胶水样的粘液,看着恶心。母亲用扫帚捅过去,它们懒洋洋地缩一缩身子,死活不肯走。母亲朝屋里喊:“云啊,抓把咸盐来!”

没有回答。母亲不放心地扔了扫帚进屋,看见杨云坐在马桶上,把内裤翻在手里看,还勾下脖子嗅一嗅。“妈,我怎么把小便撒到身上了?”她有疑问。

母亲一弯腰,两手往膝盖上一拍:“我的姑奶奶,你这是羊水破了啊。”

阵痛开始了。母亲请来的接生婆到了场,两个老妇人忙里忙外为杨云烧水,炖桂圆汤,准备草纸,棉垫,婴儿的小衣装。罗家园闻讯赶过来,被接生婆挡在门外,看家狗似的蹴在门槛上,抽烟,咳嗽,揪心揪肺。

杨云拼命哭叫,像母狼一样地嚎,把脑袋甩来甩去,指甲几乎要掐通了接生婆的手心。她借着生育之痛,一并释放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悲苦。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可以哭得惊心动魄,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哀求她:“云啊,不能哭,把力气攒着啊,憋住气用劲啊!”

杨云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大不了就是个死,什么样的死不是死啊?

胎儿过大,头顶露出来,黑乌乌的一团好头发,耳朵和后脑勺却被卡在产道里动不了身。接生婆一只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把胎儿往下顺,另一只手插进产道中,拨弄胎儿的头,帮忙往外捋。呼噜地一下子,血水带着胎儿冲出来,屋子里立时亮起了婴儿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