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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术的角度上看,此刻,对于讲故事的人,或者叙述者来说,最容易的不外乎告诉大家,在历史教师穿越城市回到家中的一路上,无事发生。“无事发生”这四个字仿佛一架时间机器,叙述者出于专业性的顾虑,不能仅仅为了填补情节的空虚,发明一场街道上的闹剧,或者一出交通事故。这四个字也会用在急需推进入下一段场景之时,或者用在,比如说,叙述者不知道该拿角色那些自顾自的想法怎么办的时刻,尤其当这些想法与他的生存环境毫不相关,而角色本该在这个环境里决策和行动。瞧,当他开着小汽车时,我们在历史教师,新近的电影爱好者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身上发现的正是后一种情形。的确,他在不停地、剧烈地思考,但是他的那些想法,和此前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我们决定对此加以重视,并且将它们转述到这篇小说里,我们原本要讲述的故事毫无疑问会被另一个所取代。是的,这样做可能是值得的,甚至,既然我们完全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想什么,我们清楚这样做是值得的,但是这也意味着承认,迄今为止的艰苦努力多么失败和无效,这密密实实、费尽心机的三十来页已宣告报废,意味着回到开初,回到那傲慢无礼,充满反讽的第一页,它践踏所有真诚的努力,以肩担一场冒险的风险,这冒险不仅新奇独特,而且危机四伏,而这,我们相信,就是特图利亚诺的思索会将我们拽入的一切。所以,我们且把这种可能性按下不表,以避免两个故事都讲不好的悲剧。此外,我们也没有时间顾及更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刚刚停好汽车,走在从停车处到公寓的一小段路上,一手拿着他的教师公文包,一手提着塑料袋,此刻他还会想什么呢,除了在心里盘算,睡觉以前能够观看完几部电影,“观看”是一个更正式的动词,这就是对配角感兴趣的后果,如果他是一位明星,我们很快就会在开头的场景里见到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打开门,走进屋子,关门,将公文包放在书桌上,装着影碟的口袋放在公文包旁边。空气里没有任何在场,或者它们仅仅是难以察觉,仿佛昨天晚上进入这个房间的事物,已经成了屋子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到卧室换了衣服,打开厨房的冰箱,看看里边是否有他想要的什么,然后关上冰箱,拿着一罐啤酒与一个杯子回到起居室,他将影碟从口袋里取出,按照出片的日期摆放好,从最早的一部,《该死的法典》开始,这部戏比已经看过的《捷足未必先登》还要早两年,直到最近的一部,去年上映的《舞台女神》。剩下的四部,按照顺序,依次是《没有买票的乘客》、《死亡在黎明来袭》、《警报响了两次》以及《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显然因为这最后一个名字,他下意识地,条件反射式地将头转向自己的电话机。意味着有来电录音的小灯正闪亮着。他踌躇片刻,终于摁下了播放键。首先是一个没有自报姓名的女性的声音,也许她预料到自己很快会被认出,这个声音只是说,是我,然后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近况如何,你有一个星期没给我打电话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想结束这段关系,最好面对面地告诉我,我们那天的争论并不能作为沉默的借口,这你心里清楚,至于我,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再会,吻。第二个消息来自同一个声音,给我打个电话,我请求你。还有第三条留言,但这条留言来自教数学的同事,亲爱的朋友,他说,在我的印象里,您今天似乎对我发怒了,但是,我真诚地告诉您,我完全不知道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以致引起这样的后果,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澄清我们之间的任何可能的误会,如果需要我负荆请罪,我请求您将这个留言看作恳求原谅的第一步,拥抱您,我相信您不会怀疑我是您的朋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皱起眉头,他依稀记得在学校里与数学老师发生了一点让人烦恼或不愉快的事,但却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让录音器倒带,重新听了一遍前两则留言,这一回脸上似笑非笑,带着那种我们称之为梦游者的表情。他站起身来,从影碟机里取出《捷足未必先登》,然后放入《该死的法典》,可是在最后一刻,虽然手指已经摁上了启动键,他却突然注意到,如果这样做,他将犯下一个最严重的错误,即忽略了他精心设计的行动计划里一系列重点中的一个:抄下《捷足未必先登》影片末尾的第二级和第三级演员的名单,这些演员,虽然填充了故事的时空,虽然说了一些台词,在明星们的相互联接和交叉的轨道上,起到了,显然是,渺小的卫星的作用,却扮演的都是些没有名字的角色,而名字在小说的作用,和在生活里一样不可缺少。当然,他也可以以后再做这件事,在任何时候,但是秩序,正如我们提起犬类时所说的一样,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虽然,和犬类一样,秩序有时候也会咬人。为每一件事物留出位置,让每一件事物按部就班,这是那些兴旺发达的家族的金科玉律,正如一直以来,按照秩序做你要做的事,被证明是对抗混乱的最牢靠的保证。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将他已熟知的影片《捷足未必先登》快进到末尾,停顿在他感兴趣的,罗列着配角名单的地方,他将画面定格,在一张纸上抄写下那些男演员的名字,仅仅是男演员的名字,因为这一次,和人们习惯的不同,搜捕的猎物不是一个女人。我们猜想,上述的一切已经足以解释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经过冥思苦想之后所策划的行动,即是说,开始着手辨别旅馆接待员的身份,这个人几年前在他蓄着髭须的时候就是他活生生的画像,而且显然,如今他依然是他没有髭须的画像,谁知道呢,也许未来仍是如此,当这个人额上的发线开始向着另一个人的秃顶退却。总的来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决心要做的,乃是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伟大故事的朴素模仿,他将记下所有次要演员的名字,既包括那些旅馆接待员参与演出的电影,也包括那些他没有在其中扮演任何角色的电影。比如说,如果在这部刚刚放入影碟机的电影《该死的法典》里,没有出现他的人形复制品,他就可以在第一份演员的清单里,将所有在《捷足未必先登》里重复出现的演员名字划去。我们已经知道,对于一位穴居人来说,其头脑在这样一种情形里发挥不了丝毫作用,但对于一个习惯了与各个时代、各个地方的人们缠斗的历史教师而言,尤其考虑到他昨天晚上还在阅读一部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博学著作里讲述亚摩利人的一章,这个寻找隐藏宝藏的简陋版本不过是孩童的游戏,或许并不值得我们如此审慎和周详的解释。结果,和我们假设的相反,旅馆接待员再次出现在了《该死的法典》这部影片里,这次他扮演的是一位银行出纳员,显然为了让表演在导演挑剔的目光下变得更有说服力,在一只手枪的威胁下,他夸张地因恐惧而哆嗦着,被迫将保险柜里的钞票塞进匪徒从柜台上扔过来的大袋子,那匪徒一边扔一边歪着嘴嘀咕警匪片里的经典台词,要么装满口袋,要么让子弹崩掉你的脑袋,你自己选。这个匪徒对语言的押韵颇有心得。出纳员在影片里还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为了回答警察的询问,第二次则是银行经理决定将他撤下柜台的时候,因为受到这次事故的打击,所有的顾客在他眼里似乎都变成了强盗。忘了说的是,这个银行出纳员和之前的旅馆接待员一样留着雅致、光亮的髭须。这一次,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再感到一阵冷汗蹿下脊柱,双手也不再发颤,他将画面定格了几秒钟,用冷静的好奇心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后看。面对他的复制人,他的化身,他被分开的连体兄弟,Zenda的囚徒[1],或某种尚待分类之物参与演出的这部电影,继续寻求其身份的方法自然又不相同,对比着第一份名单,他在重复出现在第二份名单上的姓名下作了记号。两个,只有两个名字,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在其上分别画了十字。距离晚餐的时间还早,他的胃口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因此,他可以再看一部从时间上讲位列第三的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叫《没有买票的乘客》,其实也可以把它叫做《被浪费的时间》,因为那个复制人没有在这部影片里出现。被浪费的时间,我们说,但也并非完全如此,在与这部影片的比照之下,另一些名字得以从第一份和第二份名单上划去,通过各个排除的方法,我最终能获得答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高声说,仿佛他突然感到需要一个伴侣。电话铃响了。最不可能来电话的是教数学的同事,而最有可能来电话的是之前打了两通电话的女人。也有可能是母亲从远方来电,想知道亲爱的儿子身体可好。电话铃响了几声以后就停了,这是答录机开始工作的标志,从现在开始,这些被记录下来的话语将等待着有人愿意倾听它们的一刻,母亲说,你近来可好,我的儿子;朋友坚持道,我相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情人则绝望地说,你不应该如此对我。无论答录机里录下的是什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都没有倾听的兴趣。为了稍事休息,而并非因为胃部在提出抗议,他走进厨房,做了一份三明治,打开另一罐啤酒。他坐到凳子上,毫无快意地咀嚼着分量不多的晚餐,与此同时,放逸的思绪将他带入了幻想的领地。发现意识的警觉开始遁入一种晕厥,常识,在它第一次活跃登场之后就不知去向的常识,悄悄潜入这混沌的思维与幻想的过渡地带,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是否对他一手造成的这种情况感到幸福。历史教师突然感到啤酒迅速丧失新鲜的口感,苦涩无比,而夹在两片破面包片之间的劣质火腿肉绵软而潮湿,他回答说幸福与这里发生的一切无关,至于如今的情况,他希望常识能够记起,并不是他一手造成的。的确,这不是你一手造成的,常识回答说,但是如今我们陷入的大部分窘境,如果没有我们自己的助力,绝对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你也不用对我否认你同样也参与其中;那不过是纯粹的好奇心,仅此而已;我们已经争论过这件事了;你是要反对好奇心吗;我发现,生活迄今为止没有教会你理解这一点,即好奇心,恰好便是,并且从来就是我们常识带给人类的最好的礼物;在我看来,常识和好奇心是互不相容的;你的想法多么错误啊,常识叹息道;那证明给我看;你猜是谁发明了车轮;没人知道;是的,我们知道,先生,车轮是由常识发明的,只要一批数量庞大的常识便能够发明车轮;那么原子弹呢,也是你的常识发明出来的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得意洋洋地问,仿佛某人刚刚捕获了毫无防备的敌手;不,这就不是了,原子弹是由理智发明的,但这种理智一点儿也不寻常;请原谅我这么说,可常识本性上是保守的,我甚至愿意冒险称它是反动的;这些指控的言辞,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每个人都会接受它们,每个人都会这样写;如果有那么多人意见一致地这样写,还有那么多人虽不能写,却除了接受它们以外没有别的选择,那么,我说的应该是对的;你应该知道,意见一致并不意味着就是正确的,通常的情况是,人们聚集在某个思想的阴影下,仿佛它是一把雨伞。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张开嘴正要回答,如果在一场绝对安静,完全在头脑里进行的对话里,张嘴回答这样的描述是被允许的,可是常识已经不在那里,它已悄无声息地离开,并非因为被打败了,而是因为竟然让谈话偏离了使得它重新出现的事件而对自己感到生气。当然,已经发生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常识的错。事实上,常识也经常搞错事情的因果关系,发明车轮已经够糟糕了,发明原子弹则更坏。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看表,计算着观看另一部电影要花费的时间,实际上他开始感觉到了前一晚睡眠不足的后果,在啤酒的帮助下,眼皮变得像铅一样沉,这种他不久前曾跌入的梦幻般的状态除了困倦没有别的原因。如果我现在上床睡觉,他说,我会在两三个小时后以后醒来,接下来情形会变得更糟。他决定看一点《死亡在黎明来袭》,也许那家伙甚至不会出现在电影里,这就让一切简单化了,他将快进到影片末尾,记下一些名字,接着,当然,上床睡觉。他的算计落空了。那家伙出现在了影片里,扮演一位看护助理,并且没有蓄着髭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毛发悚立,但这一次,竖立的仅仅是手臂上的汗毛,汗水不再流过他的背部,只稍微打湿了他的前额,寻常的汗水,不是冷汗。他看完了整部电影,在另一个重复出现的名字上画了个小十字,接着起身就寝。他又阅读了两页有关亚摩利人的章节,然后关灯入睡。他最后的清醒的想法是关于教数学的同事。他的确不知道如何解释在学校的走廊里自己对同事表现出的骤然的冷漠。是因为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吗,他问,随即又回答,如果我这样对他讲,而他立刻转身走开,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我瞧起来会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在入睡前的最后一秒钟,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对同事说话,他嗫嚅道,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用语言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