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第4/5页)
海蕊私下和戴维说,她不认为莎拉是时运不济,而是她和丈夫不睦,经常吵架,才生下了先天愚型病患儿——是的,她知道不应该叫这类小孩愚型病患儿。但那个小女娃看起来就像痴呆儿,不是吗?小扁脸、斜凤眼,活脱脱就是个小痴呆儿。戴维不喜欢海蕊这种个性,一种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的宿命观。他说海蕊的想法是愚蠢的歇斯底里,海蕊噘嘴不乐,戴维必须道歉和好。
他们搬来的五年里,小镇有了变化。残忍的意外与犯罪一度震撼人心,现在则变成了家常便饭。不良少年成群结党在某些咖啡馆与街角鬼混,目中无人。戴维的隔壁邻居已被小偷闯进三次,幸好骆维特家总是有人,幸免于小偷的光顾。街尾的公用电话常被破坏,次数多到当局不堪其扰,干脆任其损坏失修。近来,海蕊根本不敢自己在夜里独行,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居然不能何时想出门就出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些犯罪事件丑陋而令人寒心,仿佛同住在英国的两个人并非一体而是敌人,互相仇恨,不愿聆听。海蕊与戴维强迫自己阅读报纸、看电视新闻,虽然他们并不想看,但总该知道在他们养育三个宝贝小孩,吸引许多人前来寻找安全、抚慰、善意的王国堡垒之外,世界是个什么样。
一九七三年,他们的第四个孩子保罗在圣诞节与复活节之间出生。海蕊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每次怀孕都不舒服,小毛病不断——虽然不严重,但是她觉得累了。
那年复活节派对是他们办过最好的一次。回想起来,那是最棒的一年,仿佛整年都在庆祝,先是春日复苏,海蕊与戴维是众人的守护神,提供热情的待客之道;接着是圣诞派对,海蕊已经大腹便便,大家照顾她,分担盛宴的准备工作,共同期待新生儿……他们知道复活节派对即将来临,然后是漫长的暑假,然后又是圣诞节……
那年的复活节季长达三周。学校放假,屋里挤满了人。三个小孩被赶到同一个房间睡,把床让给客人。他们当然喜欢挤在一起。多拉丝说:“干吗不让他们睡同一间?”其他人也有同感:“这么小的孩子一人一间房!”
戴维尖锐回应:“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房间,这很重要。”
他们交换眼神,就和寻常家人一样,在桌底下互相踢腿暗示。身处这群人中,莫莉常觉得自己既被激赏又被迂回批评,所以故作幽默地说:“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房间!世界上每个人!”
这一幕发生在早餐的时候,应该说上午都过了一大半了,他们家的早餐总是吃个没完,所有大人(十五个)仍围坐在大桌旁。小孩在起居室沙发与椅子间玩耍。莫莉与菲德烈并肩坐,照例保有那种以牛津想法评断一切的态度,常遭众人嘲笑,但他们似乎不很在意,以风趣的态度捍卫自己。莫莉又写信给戴维的爸爸詹姆斯,要他设法挤出一点钱,因为戴维夫妇显然无法应对这一大群像“汤姆克柏里叔叔” [2]的吃客。詹姆斯寄来一张金额颇为慷慨的支票,接着也前来做客。此刻,他坐在前妻与她第二任丈夫的对面,和以往一样,大家发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在互相审视对方,暗自讶异当年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詹姆斯穿得像要去运动,没错,他和德博拉都刚滑雪回来。德博拉照例像只异国鸟儿,误降在陌生的地方,基于好奇才留下来——她才不会承认她喜欢这里。多拉丝也在,给大家端咖啡与茶。安杰拉坐在丈夫身旁,她的三个孩子和其他孩子一块儿玩耍。安杰拉做事有效率、精神抖擞(多拉丝口中所谓的“能干者”,言下之意是“谢天谢地”),不在乎让人知道她觉得两个姐姐占据了多拉丝,让她没有帮手。她就像只漂亮聪明的狐狸。加上莎拉、莎拉的先生、表亲、朋友——巨大的房子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人,连起居室的沙发都坐满了。阁楼老早变成孩子的宿舍,摆满床垫与睡袋,再多孩子来,都有地方睡。大家坐在舒适温暖的起居室,房内点了炉火,烧的是昨日大家去林子散步时捡拾的柴火,屋里回荡着话声与音乐。几个较大的孩子正在练歌。在这屋里,大家很少看电视,这证明它是一个家,一个众人欣羡却无法企及的家。
莎拉的先生威廉没坐在大桌旁,他倚靠着分隔墙,保持小小的距离,此举昭告了他对自己与这家人关系的想法。他曾两度离开莎拉又回到她身边,无疑地,大家认定这种模式会再次重演。他在建筑业找到一份薪资微薄的工作,却因体力不佳而深感挫折,刚出生的女儿罹患唐氏综合征也让他心惊。但是他与莎拉已经密不可分。他们看起来相当匹配,同样身材高大,体形壮硕,肤色微黑,衣着永远鲜艳缤纷,好像一对吉卜赛人。那个可怜的婴儿此刻躺在莎拉臂弯里,被遮盖得严严实实,以免惊吓到他人,而威廉四处观望,就是不肯看莎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