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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格停车,熄火。两人下车走进墓园。
秋季的斜阳低垂,依依不舍地逐渐聚集,在靠拢的乌云下投映最后一抹留恋的夕照。地面上的阴影越拉越长,冬天的脚步近了。
路的一边是农田,更远处是一片森林。另一边是一座建于17世纪的教堂,墙面刷得粉白。斜阳映照在教堂的尖塔上,向聚拢的乌云发出幽微的反光。
整座墓园外围着一道低矮而老旧的石墙。本杰明双手冰冷,全身冷得发抖,但还是紧紧抓着红色郁金香。
他们朝墓碑走去。
他朝拉斯穆斯走去。
自从20年前5月的那一天,拉斯穆斯离开人世后,两人就不曾再见面。
这些日子里,两人一直失落着,不知对方究竟在何处……
霍格点点头:“远处那一座墓就是了。我就站在这边。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本杰明朝远处一排墓碑走去。
这时,霍格又从后面喊他。本杰明转过身来。
“对,还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完。这真是太遗憾、太可耻了。这一切,太遗憾、太可耻了。”
这位矮小的男子声音已经嘶哑。当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声音时,只好别过身去。
本杰明握紧拳头。
他现在还不想哭出来。
他想再忍一下,不要被内心涌出的情感击倒。
他再次转身走向那排墓碑。然后,他看到了。他看见了拉斯穆斯。
这块灰色的石墓碑和其他墓碑不太一样,只有正面经过粉刷。正面是哈拉德与莎拉的名字及生卒年。看得出来,莎拉的名字还是新刻上的。然后,就是拉斯穆斯的名字。
拉斯穆斯·史达尔:1963—1989。
他望着这个名字,这个年份,一读再读,泪水溃堤而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两人重逢了。
他把郁金香放在一个用柴枝固定在地上的小容器里。这些远道从斯德哥尔摩来的红色郁金香已经有些枯萎了。
本杰明站在墓前许久。
他终于回到爱人的故乡了。
他一语不发。千言万语在脑海中打转,然而话一出口就只剩下这几个字:“拉斯穆斯,我是多么爱你。”
多年前,那个梦境一般的圣诞夜,他们初次邂逅。整座空荡荡的城市里,大雪纷飞。所有人高声唱着“平安夜,圣善夜”,只有本杰明不知所措——他没听过这首歌,根本不知道怎么唱,甚至第一次听见这段歌词:“……静享天赐安眠!”
唱完歌没多久,拉斯穆斯就走向门口,穿上大衣,谢谢保罗安排今晚的盛宴,准备告辞离去。本杰明见此情景,也跟了上去。
“你要走啦?我们一起走吧,这样路上也有个伴。”
保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呃,你要上哪儿去?”拉斯穆斯问道。
本杰明直接说:“有区别吗?你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他俩一起走入暗夜。
本杰明与霍格走到教堂旁一处长凳,坐下来休息。
两人都沉默不语。本杰明的眼神望向前方远处的墓碑以及墓碑后的石墙。
石墙后面,又是不见边际的森林。
他好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霍格双手握紧,手放在膝上。
他耐心地等着。今天不急,他有的是时间。
既然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多等一下也无妨。
一阵犹豫,迟疑,呢喃,结巴。找到正确的字眼至关重要,然后,所有情感就能乘着音韵,宣泄而出。
本杰明说话时,甚至没有看着霍格,仿佛他不是对着霍格说话。
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
他的话语,穿过20年的岁月,同时对生者与死者陈述;他对着墓碑,对着缓缓下沉的斜阳,对着石墙,对着农田与不见边际的森林,更对着自己沉重且无以名状的孤独与渴望说话。
“拉斯穆斯死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迟疑一下,继续说下去:“……才25岁。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年……一切都糟透了,烂透了!跟地狱一样!”
他的重音强调着每个字、每个音节。
跟地狱一样。
此话不假。活生生的地狱。
“那些庸医不断恶意误诊,发病也不能紧急送医(2),同事背地里耻笑他,举目所见尽是谴责的眼神。他染病后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我们的公寓里。他肉体上所承受的痛苦很恐怖,非常恐怖!一个年轻、强壮……”他停顿一下,找寻着正确的字眼,“充满生命力的男人,竟然慢慢萎缩成一小团干枯的……”
他拼命摇着头,似乎在抗拒、否认自己所说的话。
“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干枯的包裹!”
他只能找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心爱的人,真是心痛极了。
包裹。
“……他的双脚被癌细胞啃噬,逐渐干枯,最后只能坐轮椅。他双眼的血管干枯,最后终于失明,完全看不见。他开始忘记自己说过的话,甚至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我只能从早到晚守在他身边。晚上更糟,他受到带状疱疹的影响,全身像被刀割一样,痛得要死!他每天夜里一直叫,一直尖叫!癌症把他美丽的脸毁了,他那上天赐予的美丽身体被癌细胞啃噬殆尽,逐渐干枯。我就这样看着生命中最珍贵、最亲爱的人被疾病给摧毁。一切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