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凯特·麦克劳德(第3/12页)
客人们在博帝的马鬃长沙发上坐定,我认定这三个人当中,爱斯特尔·温伍德——一位当时六十出头的女演员——最为迷人。帕克——她看上去像那种在地铁上你会立马给她让座儿的女人,像一个孩子那样弱不禁风,无力得具有欺骗性,似乎一觉睡了四十年方才醒来,一双肿泡眼,嘴里装了假牙,呼吸中散着威士忌酒气。至于班克黑德——她脑袋相对于身体显得太大,双脚太小;然而,她的存在感是如此强大,区区一个房间根本容纳不下:需要有一个礼堂才行。而温伍德小姐则是一个奇异的人物——修长如蛇,挺直如一位中学女校长,戴一顶黑色阔边草帽,整个晚上都不曾摘下;那帽檐的影子遮住了她珍珠白的傲慢的脸,掩盖着——虽然并不太成功——她淡紫色眼睛里隐隐燃烧的淘气的火焰。她此刻正抽着一支烟,并且会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跟班克黑德小姐一样;帕克小姐亦是如此。
班克黑德小姐借另一支烟点燃了自己的这支,然后宣布道:“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在伦敦的萨沃伊。跟乔克·惠特尼在跳舞。多么迷人的一个男士。那对红色的大耳朵,那对酒窝。”
帕克小姐说:“哦?有啥好奇怪的?”
“没啥。只是我有二十年都没想起过乔克了。然后就在今天下午,我看见了他。他正穿过五十七大街,他走一个方向,我走另一方向。他没多少变化——稍微有点发福,有点儿双下巴。上帝呀,那会儿是多么的开心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带我去看球;还有赛马。可是我们在床上从来没有好过。又是这样的情况。有一次,我浪费了五十美元一个小时,去看一个心理医生,想弄明白为什么跟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从来进入不了状态。而像舞台管理之流我从来看不上眼的人却能让我瘫在床上。”
博帝端着酒杯进来;帕克小姐只一口就干掉了杯里的酒,然后说:“你干吗不直接把酒瓶拿来放桌子上呀?”
博帝说:“我不明白蒙弟是怎么了。至少他可以打个电话吧。”
“喵!喵。”伴随猫的哀号,前门传来指甲抓门的声音。“喵!”
“请原谅,先生,”年轻的克利夫特先生一面说着,一面跌进屋来,他抱紧博帝才站稳了身子。“我一直睡到现在,才睡过了酒劲儿。”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他这酒劲儿并没真的睡过去。博帝递给他一杯马丁尼,我注意到他使劲儿握住酒杯,双手都在颤抖。
皱巴巴的雨衣下面,他穿着一条灰色法兰绒便裤和一件乌龟领套头毛衣;他还穿了一双多色菱形花纹的短袜和一双平底便鞋。他踢掉鞋子,在帕克小姐的脚边蹲下。
“你的故事我喜欢,我喜欢一个女人一直等待电话铃响的那个故事。等待一个想要不理她的男人。她不停地编造理由解释他为何没打电话,恳求自己不要给他打过去。这个我很清楚。我曾有过那样的经历。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大波金发美眉’——故事里的那个女人吞了所有的药片,却没死成,她醒了过来,还得继续活下去。哇,我可讨厌那样的事儿了。你知道有谁身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班克黑德小姐大笑。“当然她知道啦。多蒂经常大把地吞药片,或是割手腕。我记得有一次去医院看她,她两只手腕上扎着粉红丝带,上面还系着可爱的粉红色小蝴蝶结。波布·本奇利说:‘多蒂她要是继续这样,不出多久,总有一天会伤着自己的。’”
帕克小姐争辩道:“本奇利才没说。是我说的。我说:‘我要是继续这样,总有一天我会伤着自己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博帝蹒跚来回于厨房与会客厅之间,一趟趟地取酒过来,一面为他的晚餐惋惜不已,尤其是焙盘炖菜,因为都快要烧干了。一直到十点之后,博帝才劝得其他人围坐到餐厅桌子上来,而我则负责斟酒,反正那似乎是唯一让大家感兴趣的滋养品了:克利夫特一支烟掉在自己碰也没碰一下的塞内加尔汤碗里,木然地望着空气发呆,好似在扮演一名患弹震症的士兵。他的同伴们装着没有看见,班克黑德小姐继续在讲她那漫无边际的逸闻趣事(“那当时,我在乡下有一套房子,爱斯特尔还跟我在一块儿,我们舒展四肢躺在草坪上听收音机。那是个手提式收音机,最早期的那种产品。突然一名新闻播音员插了进来;他说他受命准备播报一条重要消息。结果是关于林德博格绑架案的。说一个人如何借助梯子翻进一间卧室,然后偷走了婴儿。新闻播放完毕,爱斯特尔打了个哈欠说:‘唔,我们跟那种事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塔卢拉!’”)。她还在讲着自己的故事,帕克小姐却做出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甚至班克黑德小姐也哑了声。眼中噙着泪花,帕克小姐轻轻抚摸着克利夫特那神情恍惚的脸庞,她粗短的手指温情脉脉地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他的面颊、他的嘴唇、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