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节

“您认不出我了吧,”他摘下帽子,犹豫地说,“我却认出了您,尽管从我最后一次见到您,已经过去八年了。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我是拉夫烈茨基。您妈妈可在家?能见到她吗?”

“妈妈准会非常高兴,”莉莎说,“她已经听说您回来了。”

“您好像是叫叶莉扎薇塔,对吗?”拉夫烈茨基不太有把握地说,说着走上了台阶。

“是的。”

“我清清楚楚记得您;那时候您的面容就叫人一见难忘了;那时候我常给您带糖果来。”

莉莎脸红了,心想:他这人多怪啊!拉夫烈茨基在前厅里站下来,稍停了一会儿。莉莎走进客厅,从那里传来潘申说话和哈哈大笑的声音;他正把城里流传的什么流言蜚语讲给已经从花园回到客厅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格杰昂诺夫斯基听,而且为他自己所说的那些事情高声大笑。一听到拉夫烈茨基的名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不由得一惊,慌乱起来,脸色发白,走上前去迎接他。

“您好,您好,我亲爱的cousin①,”她用拖长的、几乎是感伤的声音激动地说,“看到您我多高兴啊!”——

①法语,意思是:“表弟”。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烈茨基回答说,亲热地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上帝保佑,过得可好?”

“请坐,请坐,我亲爱的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哎呀,我多高兴啊!请允许我首先介绍您认识我的女儿,莉莎……”

“我已经向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作过自我介绍了,”

拉夫烈茨基打断了她。

“麦歇潘申……谢尔盖-彼特罗维奇-格杰昂诺夫斯基……您请坐啊!我瞅着您,真的,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您身体怎么样啊?”

“正像您看到的:发胖了。而您,表姐,——如果我的赞美不会给您带来什么不吉利的话,——这八年来您也没变瘦啊。”

“想想看吧,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沉入梦幻般地低声说。“您这会儿是从哪儿来?您把……①留在哪里了……也就是说,我想要说,”她赶紧改口说,“我是想说,您要在我们这儿长期住下来吗?”——

①她本想说:“您把妻子留在哪里了……”但立刻觉得不妥,赶紧改口去说别的。

“我才从柏林来,”拉夫烈茨基回答,“明天就去乡下,——大概,要长住下来。”

“您当然是要住在拉夫里基了?”

“不,不住在拉夫里基;不过离这儿二十五俄里,我有一个小村子;我就是要到那里去。”

“就是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留给您的那个小村子吧?”

“就是那个。”

“得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在拉夫里基您有一幢那么漂亮的房子!”

拉夫烈茨基稍稍皱了皱眉。

“是的……不过那个小村子里有一套厢房;而我暂时什么也不需要。这个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最合适了。”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又窘得不知所措了,甚至挺直身子,摊开了双手。潘申赶快来给她帮忙,和拉夫烈茨基交谈起来。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心情平静下来,身子靠到安乐椅背上,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话;不过同时却那样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客人,那样意味深长地唉声叹气,那样忧郁地频频摇头,以致客人终于忍不住了,相当生硬地问她:她是不是不舒服?

“谢天谢地,”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怎么啦?”

“没什么,我好像觉得,您不大舒服。”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装出一副神情庄重又有点儿受了委屈的样子。“既然如此,”她想,“对我来说,反正一样;看来,我的爷,你倒满不在乎呢;换了别人,准会痛苦不堪,你倒长胖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暗自思忖时,可用不着讲什么礼貌;说出声来,却比较文雅了。

拉夫烈茨基当真不像一个遭受命运捉弄的牺牲者。他那典型的俄罗斯人的脸,面颊红通通的,白皙的前额宽阔饱满,鼻子稍有点儿粗大,嘴唇阔而端正,让人感到像草原上的人那样健康、强壮,有永远不会衰竭的力气。他身材长得很好,一头浅色的头发像青年人那样卷曲着,只是在他那双稍有点儿呆板而且向外突出的淡蓝色眼睛里,可以看出不知是沉思、还是疲倦的神情,而且他说话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过于平静了。

当时潘申继续没话找话,不让谈话中断。他把话题转到了制糖业可以带来的好处上,不久前他刚看过两本关于这个问题的法文小册子,于是不慌不忙、谦逊地叙述小册子里的内容,可是连一个字也没提起那两本小册子。

“啊,这不是费佳吗!”突然隔壁房间里半开着的门后面传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声音。“是费佳,一点儿也不错!”说着,老太婆急忙走进客厅。拉夫烈茨基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已经一把抱住了他。“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哪,”她说,说着站得离他的脸稍远一些。“嗳!你多可爱呀,老了,可模样儿一点儿也没变丑,真的。唉,你干吗亲我的手啊,——你就亲亲我吧,要是我这皱巴巴的脸不让你觉得讨厌的话。你恐怕没问起我吧:没有问过,姑妈还活着吗?不是吗,你生下来还是我给接生的呢,真是个淘气鬼呀!唉,这反正一样;你哪会想起我来呀!可是你回来了,真是个好孩子。怎么,我亲爱的,”接着她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你招待他吃点儿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