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有一次,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不在家的时候,拉夫烈茨基走进了她的书房,看到地板上有一张细心折叠起来的、很小的纸条。他无意识地把它捡起来,无意识地把用法语写的如下内容看了一遍:

“亲爱的天使贝特西!(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称你为Barbe①或瓦尔瓦拉——Varvara②。)我在林荫道拐角处白等了你许久;明天一点半钟你到我们的小房子里来吧。这个时候你那位善良的胖子(tongrosbonhommedemari③)通常都埋头在自己的书堆里;我们再来唱一遍你教我唱的、你们的诗人普斯(希)金(devotrepoètePouskine④)的那首歌曲:《老丈夫,可怕的丈夫!》⑤——一千个亲吻,吻你的小手和小脚。我等着你。

爱尔奈斯特。”——

①法语,译音为“巴尔贝”——瓦尔瓦拉的法语昵称。

②法语,即“瓦尔瓦拉”。

③法语,意思是:“你那位善良的胖丈夫”。

④法语,意思是:“你们的诗人普希金”。

⑤阿利亚比耶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一)根据普希金的长诗《茨冈》中的一段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拉夫烈茨基没有立刻明白,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他又看了一遍,——于是他的头眩晕起来了,地板也像正在颠簸的船上的甲板,晃动了起来。一瞬间,他又是叫喊,又感到喘不过气来,又是放声大哭。

他失去了理智。他是那么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妻子;他从未想象过,她有可能欺骗他,会对他不忠实。这个爱尔奈斯特,他妻子的这个情夫,是一个淡黄头发、长得还不错的年轻人,约摸二十二、三岁,翘鼻子,留着很好看的小胡子,在她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几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几分钟过去了,半个钟头过去了;拉夫烈茨基一直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决定他命运的字条,茫然地望着地板;似乎迎面刮来一阵黑暗的旋风,透过旋风,他仿佛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脸;心痛苦地紧缩起来;他觉得,他好像正在坠落下去,坠落下去,坠落下去……落进无底的深渊。他熟悉的绸衣——的轻微响声使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戴着帽子,披着披肩,在外面闲逛以后匆匆地回来了。拉夫烈茨基浑身发抖,往外冲去;他觉得,在这一瞬间他会打得她遍体鳞伤,把她打个半死,像农人那样,亲手掐死她。大吃一惊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想要拦住他;他只能低声说了一声:“贝特西”,——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拉夫烈茨基叫了一辆轿式马车,吩咐送他到郊外去。这天其余的全部时间,整整一夜,直到早晨,他一直在徘徊漫步,不断地停下来,轻轻地拍一拍手:他一会儿气得发狂,一会儿又好像觉得好笑,甚至好像很快活。早晨他冻坏了,于是走进郊外一家有饭厅的蹩脚旅店,要了一个房间,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他突然急剧地打了个呵欠。他已经几乎站不住了,身体也已筋疲力尽,可是他却不觉得累,——然而疲倦还是起作用了:他坐着,在看,可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他不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独自一人来到这间陌生的、空荡荡的房间里,四肢麻木,嘴里发苦,胸中仿佛坠着一块石头;他不明白,是什么促使她,瓦丽娅①,委身于这个法国人,不明白她明知自己不忠实,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镇静,对他照旧那样温柔,那样坦然!“我什么也弄不明白!”他那干枯的嘴唇喃喃地说。“现在谁能向我担保,在彼得堡……”他没有把这句问话说完,浑身颤抖、瑟缩着,又打起呵欠来。愉快的和忧郁的回忆都让他感到痛苦;突然想起,就在几天前,她曾当着他和这个爱尔奈斯特的面坐到钢琴前,唱过这首《老丈夫,可怕的丈夫!》他想起了她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奇怪的闪光和面颊上的红晕,——于是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想要去对他们说:“你们跟我开玩笑,那是枉费心机;我曾祖父经常捆起农民,把他们吊起来,我外祖父本人就是个农民”,说完就把他们两个统统杀死。一会儿他突然又好像觉得,所发生的这一切是一场梦,甚至不是梦,而只不过是什么荒诞无稽的幻想;只要抖擞一下,回首四顾,就……他环顾四周,忧愁却越来越深地扎进他的心里,就像鹞鹰抓紧被它捉住的小鸟一样。除此而外,再过几个月,拉夫烈茨基就有希望作父亲了……过去,未来,他的一切都被毒化了。最后,他回到巴黎,住在一家旅馆里,派人把爱尔奈斯特先生的那张字条和下面的一封信送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

“附上的纸条会向您说明一切。顺便告诉您,我真没想到您竟会这么粗心大意:您,一个总是那么细心的人,竟会失落如此重要的信件。(可怜的拉夫烈茨基把这句话琢磨、欣赏了好几个钟头。)我不能再看见您;我认为,您也不该希望与我会面。我决定一年给您一万五千法郎;我不能再多给了。请把您的地址寄给乡下的帐房。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爱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祝您幸福。不需要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