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皈依宗教者 第四十五章

自从离开特兰岭,直到现在,苔丝还从未见过德伯维尔,也没得到过他的信息。

这一次相遇,正好是在苔丝心情沉重的时刻,是在她最不会感到心惊胆战的时刻。但是,当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往事时,还是有一阵恐惧攫住了她的心,使她瘫痪无力,既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其实,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德伯维尔分明是个弃恶从善的人了,他为自己过去的不轨行为而感到悔恨。

想一想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脸部是什么表情,再看一看他现在的举止!……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之中含有一种令人讨厌的神色,但是他现在已经剃掉了深褐色的八字胡须,而且留起了修得整整齐齐的络腮胡子,身上穿的也是一半像牧师一半像俗人,他这么一改,叫人看不出他原先那种花花公子的面目了,所以苔丝有一会儿还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呢。

起初,苔丝只是觉得,那些庄严的《圣经》上的字句竟然从这种人的嘴中滔滔不绝地冒出来,真是不伦不类,太离奇古怪了。这种她听得太熟的腔调,不出四年之前,出来的还都是秽言秽语,而现在这种完全不同的情形,造成了一种讽刺的对照,真是令她感到恶心。

这与其说是改过自新,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从前那拐弯抹角的淫欲现在转换成直截了当的宗教激情了。他那嘴唇以前只是用来花言巧语地勾引别人,现在却用来祈求劝导了;昨天,他脸上的红光可以解释成放荡的淫焰,今天,却成了热衷于传道的雄辩的光彩;从前的兽性变成了如今对宗教的盲信;从前的异端邪说变成了如今的保罗精神;从前他看她的时候,眼珠滴溜溜地转,光焰逼人,馋涎欲滴,现在这双眼睛在布道时则发出狂暴的、近乎凶猛可怕的光芒了。从前他事不如愿、屡遭挫折时,脸上经常带有一种阴沉、板滞的表情,现在,同是这一表情,却用来表示对那些自甘堕落、顽固不化者的嫌恶了。

这样的面目,似乎本身就在抱怨。他们好像违背了传统的本性,显露出了本来没有打算显露的表情。奇怪的是,这种升华了的表情,本身就是应用不当,这种升华似乎是一种伪装。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她不能再采用这种尖刻的态度了。德伯维尔也不是头一个靠改邪归正而拯救了灵魂的人,为什么她觉得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就是不合常情了呢?这只不过是因为她老是觉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坏人嘴里说不出好话。其实,罪过越大的越能成为圣徒,这在基督教的历史上,用不着深入探究,就能发现很多的例子。

上述种种印象,只是她一时的朦朦胧胧的感觉,还没有严格的明确性。一旦她由于受惊而造成的短暂的麻木消失了,她又能活动的时候,她就一心想着要躲开他的视线。她站的位置正好背着阳光,显然,他还没有把她认出来。

但是,就在她刚刚再动步的时候,他就立刻把她认出来了。顿时,这个昔日的情人像触了电似的,她的出现,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他对她的影响。他那股热情,他那滔滔不绝的辞令,似乎一下子全都消失了。他的嘴唇挣扎着,颤动着,只要她在他眼前,他想说的话儿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那双眼睛,在看见她的脸膛之后,就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了,所以,每隔几秒钟,他的眼睛总是要不顾一切地溜回到她的脸上来。然而,他这种瞠目结舌的状态也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当他晕头转向的时候,苔丝已经恢复常态了,急忙尽快地走过谷仓,向远处走去。

她刚刚能够定神思索时,想到他们两人相互地位的改变,不禁大吃一惊。原先把她毁了的人,现在却能皈依圣灵,可她依然是罪孽深重而不能得到新生。就像是一个故事传说那样,她那美神一般艳丽的形象却突然出现在他的祭坛上,而正是这一形象刚才差不多扑灭了他这位牧师布道的热情。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她的后背,甚至她的衣服,都好像特别灵敏,能够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因为她只想着他也许跑到了谷仓外面,在她身后紧紧地盯着她了。她原先走在路上的时候,满心都是沉重的悲哀,现在,她的烦恼性质却有了改变。先前是渴望那被久久抑制的爱情,现在却几乎在生理上深深地意识到,那不可饶恕的过去依旧缠绕着她。这使她更加意识到过去错误的存在,陷入真正的绝望了。她本来希望她的过去和她的现在可以断然分开,现在才明白,这种情况终究没有发生。除非到她死了,她那往事才会被完全忘掉。

苔丝一面全神贯注地想着,一面横着穿越了长梣路的北部,她的眼前立刻展现了一条上坡的道路,白茫茫地一直通往远处的高原,她剩下的路程就是顺着那高原边儿走了。这条向前延伸的干燥、灰白的路面上,连一个人影、一辆马车、一个黑点也没有,偶尔只有一些褐色的马粪点缀在又干又冷的地面上。然而,当苔丝弯着腰慢慢地爬着山路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怪模怪样地穿着卫理公会教徒服装的人,跟了上来。正是这个人,是普天之下她这一辈子都不愿单独相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