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跟你走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一条黄狗,踏上了花东纵谷往南。

古阿霞的生活圈向来在花莲市,她四岁时曾被母亲带到台中找过父亲,但那次旅途的记忆不多。在二月中旬,她与帕吉鲁离开摩里沙卡,穿过北回归线前往玉里镇,拜访文老师与吴天雄。她喜欢旅程,虽然机会不多,但最亲近的人会带领自己走入最遥远的旅程,不管心灵或道路的远方。

帕吉鲁牵那辆脚踏车上路,车后载着不离身的大木箱。路太长了,黄狗抬脚对数不完的电线杆尿攻,火力不减。唯有经过车道与铁道共构的桥梁时,古阿霞懦弱本性才浮现,并在走过后高歌庆祝。他们傍晚时来到玉里镇,扎营在玉里国小操场,从某位住在学校车棚边小房子的工友得知消息,文老师早在十余年前转到台南去任教。古阿霞叹了口气,帕吉鲁松了口气,后者觉得二十几年没见而贸然拜访,会不知所措,相见不如怀念。

“我不会去台南的,”帕吉鲁下结论,去台南还得穿过一座中央山脉,“回家吧!”

“我们还得找吴天雄,”古阿霞哀求地说,“拜托,无论花多久时间,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是他带领老祖母来找我的。”

“嗯!”

第二天早晨,他们顺着火车站以漩涡状走着,照老祖母所言的喊吴天雄的名字。车站是台湾大部分城镇的心脏,常衍生出中正路、中山路的主动脉道路,或再多一条中华路。越是离开这几条路,城镇的繁华越淡。然而,贯穿城镇的河流从未轻易冠上中山河、中正河或中华河之类的。河流,向来有其宁静,有着政治绑不住的水流与温婉,哪来哪去都带来繁华的生机。

玉川,穿越玉里镇的溪流,也轻轻挽过玉里国小。几天来,古阿霞与帕吉鲁从搭帐的校园去找人,傍晚回到玉川旁的中华桥吃“玉里面”。强调汤头的摊贩把熬过的霜白猪大骨挂在摊车,任微风轻击。今天,古阿霞倚桥而吃,帕吉鲁则端了碗在桥头吃。她老是觉得有敌意的眼光,移开鞋子,从桥板缝看见底下的河面有数只等待的饥饿夜光鸟。

鸟类的惯性等待是有目的的。不久有三人来,两位汉人和原住民,其中一人披上熊皮模仿兽吼招徕人潮,兜售穿山甲、山羌、飞鼠与水鹿等山产。缩成球状的穿山甲在网套里露出黑眼,七只被塞进铁笼的飞鼠与果子狸不是骨折就是眼瞎流血,活竹鸡倒挂在桥栏。小孩大力蹬木桥,让穿山甲像噩梦般挣扎,妇女趁机扯下它的鳞片当耳环。

一位中药行人员买下穿山甲。熊皮人把它传到桥下,由河边的屠夫用利刃戳进小怪兽的喉咙。紧接着,一只活山羌也从桥上重摔下去,屠夫割开喉咙停止它的哀号,放血,开胸,掏出的内脏冒热气,没有用的肠粪、肺脏等抛入河,夜光鸟冲上去抢食,溪鱼在更下游争食。孩子们趴在栏杆,往下看见自己的脸庞倒影像京剧脸谱在白云与血红间彩绘。

那是一九七◯年代,路边即使有人杀猕猴取乐,或当众屠宰老虎当药材卖都不违法。不过,帕吉鲁被动物哀鸣搞得不知所措,略带愤怒,忘了入口的面汤在碗缘泛了圈白脂。他解开黄狗的嘴套,给狗吃。他掏出口袋所有的钱十八块三角,秀给熊皮人,示意买下母鹿。它怀孕了,用粗绳系在栏杆,产道微微开启,焦躁的蹄子在桥上踩得滴滴答答响。

抽烟的熊皮人朝水鹿吐了口烟,“钱只够买肚子里的鹿仔,如果你能出一百块,我买大送小,顺便送一只‘鸡胿鸟仔’①。”那只鸟是地上死去的台湾蓝鹊,它润沁的蓝尾羽在用麻袋运送过程折断了。

“四十元,要不要?”古阿霞扒完面走来,喊了价。她知道,动用旅馆钱成交后他们今晚又得露宿,但睡得无比甜美,“你看,鹿的脖子破了一圈皮,卖相不好,四十五,就这样了。”

“卖相不好?又不是买来选美的。”熊皮人撩开上衣,露开肚子上20公分的蜈蚣线疤,说,“这是熊的签名,害我一边塞回肠子,一边跑下山求救。我家还留有一截干掉的人肠,而那只熊在一年后成了身上的披风。”

“还好鹿不会追着你戳屁股,四十八元,就这样了。”

“我家有张公水鹿皮,连鹿角都有。我披上皮,几座山发情的母水鹿会顶着我的屁股跑,从20公里外的大分山区跑到这。”

“这样说就是了,这母鹿怀了你的种,五十元,值这钱。”

大家都笑了,包括刚下山的登山队。他们从98公里外的阿里山森铁终站哆哆咖②出发,穿过玉山,来到玉里,背包挂着避邪用的台湾粗榧,好走过雾气湿饶的森林。现在他们的笑声与嘴巴从半个月未剃的胡子堆露出。队伍中的三位挑夫是东埔的布农族,最矮最年长的那位在40公斤的背包负担中,向熊皮人提醒:“最滑的飞鼠、最刁的山羌、最快的水鹿、最陡坡的山羌,都该用子弹教训。如果它们肚里有小孩,就算把头塞进枪管,就让枪生锈吧!”他们离开时哼着狩猎歌,歌调流露了如何得宜地对自然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