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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是过桥这件事最终改变了我。走在上面时甚是恐怖。我两次绊脚摔倒。风从北边吹来,因此风的推力和急流的牵引是同一方向,它们似乎势不可挡,而且周围那么黑。

中间发生了什么,一件刻骨铭心的事,以至于每当我回忆起过桥的情景时,有一个时刻像镜头的凸面一样鼓出来,其余则位于周边,逐渐隐没。仅仅是因为风势骤然加剧,所以我们不得不缩拢身子,迎着风,像盲女扶着墙壁一样摸索前行吗?或者,我们是否真的听见了某个分贝太高而听不见的声音,某句真切得我们无法理解的话,却只感觉那像黑暗或流水一样倾注入我们的神经?

我从来无法果断地分辨思考和梦境。我知道,只要我可以讲出,这是我凭感官认识到的,那只是我的想象,那么,我的人生会大不相同。我将尽力告诉你晓白的真相。西尔维和我在漆黑的夜里走了整整一晚,翻过指骨镇的铁路桥——一座很长的桥,如你所知,假如你见过的话——我们必须走得很慢,因为风和夜色。简单地说,天方破晓时,我们已离湖岸不远,我们在东行的火车隆隆驶出树林、上桥、往指骨镇疾驰而去前及时爬到下面的岩石上。我们赶上下一趟西行的列车,一路在装有家禽的板条箱中间打瞌睡,抵达西雅图。从那儿我们去了波特兰,从波特兰去了新月市,从新月市去了温哥华,又从温哥华回到西雅图。起先我们的路线错综复杂,为的是不被人发现,后来路线错综复杂,因为我们没有特别的原因要去某个镇而不去另一个,没有特别的原因要留在哪里,或离开。

西尔维和我不是旅人。我们有时谈起旧金山,但从未去过。西尔维在蒙大拿州仍有朋友,所以偶尔我们途经指骨镇,去比尤特、比林斯或鹿苑。我们站在列车的门口,等待湖的出现,然后望着它掠过,试图瞥一眼那栋旧屋,但从铁轨上我们看不见。有人住在那儿。有人修剪了苹果树,移除了死掉的那几棵,重新系上晾衣绳,补好了棚屋的屋顶。有人在园子下脚种了向日葵和硕大的大丽菊。我想象那是露西尔,分外整洁,镇住了废墟的破坏力。我想象装饰用的小垫布,精美挺括,还有食品储藏室鲜艳的帘子。每当我们可能信步踏进门口时,这些东西在那儿以簇新的面貌和淀粉浆的气味喝止我们。可我知道露西尔不在那儿。她去了某个城市,以她做任何事的坚决彻底,赢得怀疑者的赞赏。有一次,西尔维打电话到波士顿的问讯处,查询露西尔·斯通是否有登记电话号码。劳伦斯、琳达、卢卡斯,接线员念道,可没有叫露西尔的。所以我们不知道她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找到她。“她可能结婚了。”西尔维说,她一定结婚了。将来有一天,当我觉得自己可以见人时,我会走进指骨镇,四处打听。我必须尽快付诸行动,因为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这一切皆是事实。事实解释不了任何事。相反,正是事实需要解释。例如,我一次又一次经过我外祖母的屋后,却从未在那个车站下车,走回去看看是否还是原来那座房子,可能因火灾导致的必要修缮而有所改变,或是不是在旧址上盖起了新房子。我想见一见住在那儿的人。看见他们,会驱走可怜的露西尔,在我脑中,这些年她一直等在那儿,怀着理直气壮的愤怒,洗洗擦擦,让一切窗明几净。她以为听见有人在甬道上,赶来开门,急切得等不及铃响。结果是邮递员,是风,什么都没有。有时她梦见我们穿着翻飞的雨衣从路的那头走来,弓着背抵御寒风,用她听不太懂的话互相交谈。当我们抬头对她开口时,那些话给捂了起来,单词之间的间隙扩大,韵律膨胀,像水中的声音一样。万一有一晚我真的走到房子旁,遇见露西尔在那儿会怎么样?那是可能的。既然我们死了,如今那栋房子自是她的。说不定她就在厨房,搂着腿上几个可爱的女儿,说不定偶尔她们望着黑漆漆的窗户,发现母亲似在那儿看见的东西,她们看见自己的脸和一张与她们母亲特别相像的脸,全神贯注,饱含深情的凝视,只有露西尔会认出那是我的脸。假如露西尔在那儿,西尔维和我已在她窗外站了上千次,我们趁她在楼上换床褥时,大力推开边门,带进树叶,扯掉窗帘,打翻花瓶,然后以某种方式,在她赶得及跑下楼前再度离开那座房子,留下一股浓烈的湖水味。她会叹息,心想,“她们一点没变。”

或者,想象露西尔在波士顿,坐在餐厅的一张桌旁等朋友。她的衣着典雅有品位——比如说,穿着一身花呢套装,颈上搭配一条琥珀色的围巾,让人们注意到她逐渐变黑的头发里有一抹红。她的水杯在桌上留下一个三分之二的圆环,她用大拇指把圆环画完整。西尔维和我抚平我们超大号外套的下摆,用手指把头发梳向脑后,我们没有跨门闯进去,没有坐到她的邻桌,而是掏空口袋,在桌子中央堆起一小摞湿漉漉的东西,挑拣出口香糖的包装纸和票根,点数硬币和美钞,加总金额,笑哈哈,又加一遍。我的母亲,一样,也不在那儿;我的外祖母,穿着家居拖鞋,辫子甩来甩去;我的外祖父,头发梳得平贴前额,并未兴致勃勃地埋首研究菜单。我们不在波士顿的任何地方。无论露西尔怎么张看,永远不会在那儿发现我们,发现我们的任何足迹或踪影。我们未在波士顿的任何地方停留,连驻足欣赏橱窗也没有,我们的流浪没有边际。注视这名女子用食指涂去水杯上蒸汽里的姓名首字母,注视她把玻璃纸包装的牡蛎苏打饼干悄悄放入手袋,准备拿去喂海鸥。谁都不可能知道她的思绪如何被我们的缺席所拥塞,不可能知道她如何什么也不看、不听、不等、不盼,永远只对我和西尔维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