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农的童年(第4/6页)

尽管西蒙憎恶教会的繁文缛节,他还是赞同庆祝婚礼要有一定的排场,这是希尔宗德的愿望,旁人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到了晚上,夫妇两人回到新房,他以自己的方式秘密地重新举行了圣事,他与他选择的女人一起掰开面包,饮了葡萄酒。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希尔宗德就像一只触礁的小船,被上涨的潮水裹挟着漂流。她毫不害羞地品尝合法的乐趣中包含的神秘,这个年老的男人朝她的肩头俯下身来,抚摸她的乳房,他做爱的方式似乎像在祝福。

西蒙·阿德里安森承担起抚养泽农的责任。但是,当希尔宗德将孩子推上前去时,泽农看见这张蓄着长须布满皱纹的脸,嘴唇上还有一颗疣子在颤动,就哭喊起来,他挣扎着,拼命从母亲手中挣脱出来,希尔宗德手上的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指。他逃之夭夭。晚上,他被人发现藏在花园尽头的面包炉里,一个仆人笑着从劈柴堆后面钻出来抓他,他却张嘴就咬。西蒙驯服不了这只狼崽,只好将他留在佛兰德斯。再说,孩子在希尔宗德跟前,显然只会平添她的忧伤。

泽农是为教会长大的。对一个私生子而言,教士身份仍然是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出人头地最稳妥的方式。此外,泽农很早就对知识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在他的舅父看来,只有一个未来的教士才配得上耗费那么多墨水和通宵达旦燃烧的蜡烛。亨利-鞠斯特将小学生托付给他的内兄帕托洛梅·康帕努斯,布鲁日圣多纳西安教堂的议事司铎。祈祷和研读文学耗尽了这位饱学之士的精力,他性格温和,竟至于显得像个老人。他教他的学生拉丁文,以及自己懂得的一点点希腊文和炼金术,还借助普林尼的《自然史》来激发孩子对科学的好奇心。议事司铎寒冷的学习室是这个男孩子的避难所,在那里他可以躲避掮客们议论英国呢料的声音,躲避亨利-鞠斯特平庸的处世之道,躲避对青涩的果子格外好奇的女佣的抚摸。在那里,他摆脱了童年的屈从和无聊;这些书和这位先生将他视为人。他喜欢这间四壁都是书籍的房间,这管鹅毛笔,这只牛角墨水瓶,还有获取新知识的工具。他喜欢知道更多的事情,比如红宝石来自印度,硫磺可以与水银混合,还有拉丁语中被称为lilium的花儿,在希腊语中叫作krinon,在希伯来语中又叫suannah。后来他发现书和人一样会胡言乱语和撒谎,还发现议事司铎经常就一些并不存在,因而也无需解释的事情,絮絮叨叨地解释个没完。

他的交游令人担忧:那段时期,他往来最多的人当中有剃头匠让·米耶,这个人手脚灵活,无论放血还是打磨石头都无人能比,但有人怀疑他解剖尸体。还有一个是名叫科拉斯·吉尔的纺织工,爱吹牛的好色之徒,泽农本该用于学习和祈祷的时间,却消磨在跟这个人一起组装滑轮和手柄上。这个胖胖的家伙既活跃又笨重,就算手里没钱也不会在乎花销,碰到村里的节日,他请学徒们吃吃喝喝,在这些人眼里他简直像个王子。他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红棕色的毛发和淡黄色的皮肤,寄寓在这副皮囊里的是既耽于幻想又细致周密的头脑,这样的人随时都在考虑要磨砺或调整某一样东西,将它简单化或者复杂化。每年,城里都有作坊关门;亨利-鞠斯特自诩出于基督徒的善心才让自己的工厂继续开工,实际上却在利用失业的状况定期削减工资。他的工人们都担惊受怕,庆幸还有一个地方在敲钟招呼自己去上班,他们隐约听见工厂要关门的消息,带着一副可怜相说,乞丐的队伍不久又要扩大了,在眼下这个物价飞涨的世道,到处游荡的乞丐让城里人害怕不已。科拉斯梦想用机械织机来缓解工人的劳作和紧张,在根特、伊普雷和法国里昂,已经有人在偷偷试用这样的机器了。他见过一些图纸,还给泽农看过;年轻学生修正了几个数字,兴致勃勃地研究图样,将科拉斯对这些新机器的热情变成了两个人共同的狂热爱好。他们跪在地上,肩并肩俯在一堆破铜烂铁上,永不疲倦地互相帮忙悬挂平衡锤,调节杠杆,装配或者拆卸咬合在一起的轮子;没完没了地讨论该在什么地方安装一个螺钉,或者要不要给滑槽上油;泽农头脑敏捷,远远胜过脑筋迟缓的科拉斯·吉尔,但是手艺人厚实的双手轻巧灵活,令议事司铎的学生赞叹不已,这是他第一次和书本以外的东西打交道。

“干得漂亮,好小子,干得漂亮”,工头笨拙地说,一边将沉重的胳膊搭在读书人肩上。

晚上,念完书后,泽农悄悄跑去找他的伙伴。他抓一把砂砾扔在小酒馆的窗玻璃上,作坊师傅通常在那里捱到很晚。要不然,他几乎是背着人,溜到空荡荡的库房角落里,科拉斯和他的机器就住在那里。那间大屋子光线很暗;由于担心引起火灾,点燃的蜡烛放在桌子上面的一个水盆中央,仿佛是微缩的海面上一座小小的灯塔。帮作坊师傅打杂的学徒托玛·德·第克斯莫德出于好玩,像猫一样在摇摇晃晃的机器底座上跳来跳去,他走在黑漆漆的顶楼上,一只手还拿着灯笼或者大啤酒杯保持平衡。科拉斯·吉尔这时就放声大笑起来。他坐在木板上,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边听着泽农高谈阔论,从伊壁鸠鲁的原子到立方体的复制,从金子的性质到证明上帝存在的蠢事,带着钦佩的轻轻的口哨声从他嘴里溜出来。泽农从这些穿皮外套的人身上看见的东西,就像豪门子弟在马夫或者饲养猎狗的人身上看到的: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世界更粗糙也更自由的世界,因为它在更低的地方运动,远离概念和三段论,粗笨的活计和轻松的偷懒令人心安地相交替,那里有人的气味和热力,充满诅咒、影射和谚语的语言像行会的切口一样隐讳,那里的活动不仅仅限于手握鹅毛笔埋头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