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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无法翻转身子,只好忍受着越来越麻木的身体,徒然地睁着眼睛,不一会儿,一阵令人焦躁的疑虑袭过他的心头。说不定那个医生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给婴儿喂十升浓牛奶呢——倏尔,这种怀疑令鸟的内心苦不堪言。我在等待着孩子的生命因衰竭而死去,然而,那个隐而不见的缓期执行牢房却变得如此令人存疑!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开的两张红红的嘴,咕嘟咕嘟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泛起了湿热的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感到的羞耻的砝码变轻了,而天平的另一端,被畸形婴儿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砝码加重了,鸟犹豫的心理平衡被摇动了。鸟被自己利己主义式的不安折磨得出了一头汗。他已经看不到浮现在昏暗中包括家具在内的所有物件,也听不到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在内的一切声音。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流淌下来时的瘙痒是他此时感觉到的唯一存在。他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菜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不停地冒出青色气味的体液。毫无疑问,那个医生和护士给我那奇怪的婴儿喂了十升浓牛奶……

即使到了天亮,鸟也不会向火见子讲这一夜间的可耻的胡思乱想吧。因为这正是深夜电视节目女制片人曾经斥责过的邪念臆想。不过,鸟可能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可能一清早就会赶往附属医院的特殊婴儿护理室。电话铃始终没响,鸟睁了一夜的眼睛迎来的黎明也已经过去,夏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沉浸在不安里的鸟汗津津的,耳边除了幻听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铃响。

医生和鸟都很不高兴,沉默地肩对着肩站在玻璃窗格前,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望着里面的小床。鸟的孩子并没有被特殊处理的秘密样子,出了保育器后,和做豁嘴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在普通的床上孤独地躺着。鸟觉得那个煮虾般浑身通红的婴儿没有衰弱下去,甚至有点见长,他脑袋上的瘤似乎也跟着成长了。婴儿为了平衡自己头上的瘤子重量,使劲地向后挺着身子,两只小手伸向耳后,不停地用拇指肚摩擦脑袋,半个脸上都是皱纹,眼睛紧紧地闭着。婴儿大概也想挠挠脑上的瘤,只是手指还够不着。

“脑上的瘤痒痒吧?”

“啊?”医生问,但他随即便理解了鸟的问话,回答说,“哎,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破似的,溃烂了,所以发痒吧。注射过一次抗生物质的药,现在注射停止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会破裂。如果破了,这个新生儿可能会变得呼吸困难。”

鸟注视着医生,想要张嘴说话,结果却只是默默地咽下了一口唾液。鸟很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还记得作为父亲的自己正期待着婴儿死掉。如果不搞清楚,我今晚还将被昨夜那样的疑虑折磨蹂躏吧。不过,鸟最终只能是又咽了一口唾液。

“这一两天是临界点啊。”医生说。

鸟注视着仍然把骨骼很大粉红肥胖的手举向耳后摩擦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很像鸟,直钝地翻卷着。鸟好像害怕自己的声音传到孩子那里似的,悄声说:

“请多关照。”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殊婴儿护理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立刻又后悔刚才没有对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一边在走廊里走着,一边把两手伸向自己的耳后,用拇指肚不停地蹭着后颈的发际。一路摩擦着,他觉得像有沉重的测锤坠在脑后,不得不渐渐地向后仰去。不一会儿,鸟意识到自己是在不自觉地模仿头上长瘤的孩子的姿势和动作,马上停住脚步,惶恐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两个神情呆板的孕妇站在走廊拐角饮水处朝这边看,鸟感到有些恶心,马上快步朝走廊匆匆跑去。

鸟在大学的餐厅前减慢车速,正在寻找停车空位的时候,先看到了他的朋友从里面走了出来。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车位,把车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表,迟到三十分钟。朋友朝鸟下车的地方走来,脸上浮现着焦躁的神情。

“一个朋友的车,”鸟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鲜红的跑车解释道,“来晚了,真对不起,大家都聚齐了吧?”

“没有,只有你和我。研究会的其他成员,都到日比谷公园参加抗议赫鲁晓夫重新开始核试验的集会去了。”

“啊,是吗?”鸟说。接着他想起来,今天早上,火见子曾读过报纸上关于这次集会的报道,但他一点也没留心。我现在完全陷到畸形婴儿造成的个人困境之中,已经和这个现实世界背道而行了。不过,这么说起来,那些能把地球的命运放在自己的肩上去参加集会的家伙,恰恰是因为没有头上长瘤的婴儿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