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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从炉架上取下早已准备好的苹果牌烟草,咬下一大段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同时绞尽脑汁思考着骂人的话,全然没有觉察到一家人兴奋的偷视。最后,他冲进厨房,突然出现在伊丽莎的面前,冲着她一边大声地吼叫,一边高声辱骂起来。

由于长年活学活用,他狂暴、任性的谩骂词汇已经具有了修辞的意味:坚定有力、直截了当、犀利经典。他使用的明喻荒谬不堪,纯粹是为了取笑而杜撰出来的。他的这些词汇常常令人捧腹不已,即使家里最小的孩子也耳濡目染。时间长了,孩子们都已经习惯了,而且每到傍晚都会期盼他早点到来,个个兴高采烈。就连伊丽莎本人,也逐渐摆脱了丧子之痛,并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但是她仍然担心他的酒疯会再次复发,而且还固执地不愿意宽恕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但是在整个冬天,这些天使般的孩子们在她的眼前欢蹦乱跳,逐渐驱散了死亡的阴影。她的内心重新浮现出某种希望。他们这一家人可谓自行其是,全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独。虽然人们都认识他们,但却无人愿意做他们的好朋友。这一点很特别——要是以社会地位来划分,他们应该属于中产阶级了。可是邓肯一家,还有塔金顿一家,所有的邻居们,以及所有这座小城里的熟人,从来都不愿意与他们接近,也从来不会闯入他们丰富多彩的生活。因为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里具有某种新奇、原始的疯狂,而他们对此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扭曲了原本有序的生活规则。至于结交希利亚之流的特殊阶级也同样不大可能,就算他们有这个能力或者想法也难以办得到。事实上他们也没有这个能耐和想法。

甘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他倒不怎么孤高自赏。因为孤高自赏的人不可能那么热爱生活,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里去。

他在家里大发雷霆,发泄怨气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欢快地跟着他,尖声地叫着,听他冲着伊丽莎说:“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条蛇似的从街角一扭一扭地走过来。”或者每逢天气寒冷的时候,他就会把恶劣的天气怪罪到她和她们彭特兰家人的身上。

“我们都会被冻死的,”他大声地说,“我们会在这种地狱一般寒冷、该死、上帝也管不了的天气里冻死的。你哥哥威尔会在乎吗?吉姆会在乎吗?你那个可怜的老爹会在乎吗?老天爷发发慈悲吧!如今我总算落到这个人面兽心、凶暴、残忍、可恶、禽兽不如的人手里了。她是个恶魔,只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地看着我在痛苦中死去。”

他在隔壁洗手间里快速地踱来踱去,嘴里自言自语,而卢克则站在跟前咧着嘴笑着。

“可是他们自己才算真能吃呢!”他突然跳到厨房门口大声地喊起来。“他们可真能吃啊——只要有人给吃的。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老猪’的那副吃相,嘎吱嘎吱嘎吱地咬着嚼着。”一听到这句话,孩子们全都哄笑起来,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愚蠢的馋相,拖着长长的调子想故意模仿已故岳父的那副贪婪样子:“‘伊丽莎,你要是不介意,能不能再给我来点鸡肉?’其实那个老家伙早已经吃得肚子溜圆了,我们只得把他从餐桌旁给抬走。”

如果他的告发过于夸张时,孩子们便会尖声地大笑起来,而甘特也就越发得意了。他一边狡猾地环视着四周,嘴角流露出藐视的笑容。伊丽莎本人常会简短地笑一下,然后粗鲁地大声喊道:“滚出去!我今晚可算是受够了。”

有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情绪往往会变得更加高涨起来,于是便想粗手笨脚地爱抚她。他会用一只手生硬地搂住她的腰,而她往往会变得手足无措,半推半就地想要脱身,嘴里不停地说着:“走开!别碰我!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苍白、难为情的笑容里马上充满了痛苦和滑稽的神色,眼泪差不多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孩子们一见她这种并不常见、不大自然的情感流露时,都会局促地笑起来,然后难为情地说:“哎呀,爸爸,别那样了。”

尤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时已经快五岁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害羞的感觉,感到喉咙发痛。他使劲地扭动着脖子,纵声狂笑起来,就跟他长大以后在戏院里看到小丑表演或者令人厌恶、肉麻的场面时那样。从这次以后,他只要一看见父母之间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就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感觉,像是蒙受了什么羞辱似的。孩子们全都习惯了他们的争争吵吵、大声喊叫的粗暴气氛,如今见到他们这样表达温柔、细腻的情感,反倒令他们很不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