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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在“庄园旅馆”里做事的黑人睡眼惺忪地爬上车子,一屁股坐在后排专为黑人预留的位子上。接着他翕动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在广场的东头,大个子比尔·迈斯勒半敞着背心,挺着绑得紧紧的大肚皮,悠闲地从市政厅台阶上走了下来,沿着冻得坚硬的街道,拖着脚呱嗒呱嗒地走着。喷水池的周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闪亮的喷泉水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高度。

街车一辆接一辆嗡嗡地朝这个中心位置汇集而来;司机们跺着脚聚在一起聊着天;一切都充满了生活的意味。市政厅旁边的消防员们正躺在车上睡大觉:从上了闩的大门背后,传来了马蹄咚咚敲地的声音。

一辆运货的马车哗啦哗啦地穿过广场的东端,然后经过市政厅的大门。马车走到下坡地段的时候,拉车的老马小心谨慎地朝后靠着,正顺着东南端一条倾斜的石头小巷把车子拉到早市上去。这条小巷把甘特的铺子和市场、监狱分割了开来。街车继续向东开行,甘特远远就瞥见了小路那一头黑人居住区的景象。这时候,那里的上百户人家已经是炊烟袅袅了。

街车沿着学院大街朝前疾驶而下。走到常春藤大街黑人区上端刚好同白人区连起来的位置,这时候街车拐了个弯,然后朝北继续行进。街道一侧排列着脏兮兮的石头灰泥小房子,另一侧排列着威严的橡树林,在树林里寂寞地矗立着一座破旧、废弃了的灰色建筑。那是鲍门教授创立、现在已经停办的女子学校。车子再次拐了一个弯,然后来到位于山顶的伍德森大街,停在荒凉的、已被遗弃的“青藤旅馆”旁边。这家旅馆从来没有赚到过钱。

甘特拎着沉甸甸的行包下了车。暂时把包放在路边,歇了片刻,然后便朝山下走去。这条小道的路面还没有铺砌好,他的脚一踩在上面,冻土硬块纷纷被踩碎、散开。这条路比他想象中的更陡峭、更短一些。只有眼前的树木显得高大而神气。他看见邓肯穿着衬衫走出门廊,弯下腰把地上的晨报拾了起来。回头再跟他聊天吧,现在话多得说不完。正如他所料,这个苏格兰人家的烟囱里正往外冒着丝丝的炊烟,而自家的房顶上却什么都没有。

他走下山坡,轻轻推开自家的铁门,故意没有走上前面阳台的高台阶,而是绕到院子的侧门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经干枯了,但却结实依旧,像粗绳子似的盘绕在房子外面。他悄悄地走进客厅,屋子里散发出一股冰冷的皮革味。壁炉里铺着一层薄薄的冷灰。他放下行李,经过洗手间来到了厨房。这时候,伊丽莎正穿着他以前的一件外衣,手上戴着一副无指毛线手套,正在炉子前拨弄着一些微弱的炉火。

“喂,我回来了!”甘特说。

“哎呀,怎么搞的!”她叫出声来——他早知道她会这样。她看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过了片刻,他伸出了手,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两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过煤油桶,在木柴上浸透了煤油。这时候火苗子呼的一声蹿出了炉子。

“天哪,甘特先生,你会把我们都烧死的!”伊丽莎大声地说道。

甘特没有搭理她,手里抓起几根木柴,提起煤油桶,疾步朝客厅走去。

随着火苗从浇了油的松枝上跳起来,他感到烟火滚滚的烟囱开始颤动、摇晃起来,这样他才觉得痛快。他带回宽广无垠的大漠,巨蛇般的长河,经过淤积并被开采过的大陆金矿,满载丰富货物、桅杆高耸、畅游世界的帆船。这艘帆船带回五湖四海的气息,黑人酿制的可口甜酒以及蜜糖、柏油、番石榴、香蕉、蜜橘、菠萝,这一切全都堆积在热带船只的货舱里。就像赤道地区懒洋洋的众多女人们一样低贱而丰满。还有那些州的伟大名字:路易斯安那、得克萨斯、亚利桑那、科罗拉多、加利福尼亚;魔鬼附身的沙漠,了不起的千年的古树,树中甚至可以开出通道来让汽车通过,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在寂静中升腾起一片水雾。内湖中心沸腾的水伴着大地有规律地悸动,向天空直冲而上。大峡谷峭壁上的花岗岩石,在岁月的冲刷下,形成了多种多样的形状,既非人工又非天然,只是在五彩缤纷的天空下摄人心魄。

伊丽莎仍然处在兴奋之中,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于是尾随甘特走进了客厅。她冻裂的手上戴着手套,搭在一起放在胸前,不停地在讲话。

“我昨天晚上还跟史蒂夫说:‘你瞧吧,你爸随时都会到家的。’我就有这个感觉,但是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她一边说着杜撰出来的神奇,一边把脸朝内转了过去,“不过想起来也真够奇怪的,前几天我在加利特的小店里买东西:香草精、苏打,还有一磅(1磅约为0.45千克)咖啡,正好碰见了亚里克·卡特。他走过来问我:‘伊丽莎,甘特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可能有活儿要他做哩。’‘怎么啦,亚里克?’我问,‘照我看,别指望他能在4月以前回来。’哎,你有所不知,先生,我刚从店里走出来——我当时肯定在思考别的什么事,因为我记得埃玛·埃德里奇从身边走了过去,还跟我打了招呼。等她走过去老远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要答应人家一声。于是我就扯开嗓门对她喊,‘埃玛!’——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前闪过了——当时的感觉就像你现在站在我面前一样有把握,我说:‘你知道吗?甘特先生现在已经动身回家了,他快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