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接下来的四年时光,尤金是在伦纳德学堂里度过的。同令人厌恶、阴冷的南都旅馆相比,同父亲开始逃避的那条黑暗、痛苦乃至走向死亡的道路相比,同他自己一生品尝过的孤独和囚禁般的滋味相比,他在伦纳德学堂度过的那几年时光灿烂得如同金黄的苹果。
从伦纳德身上他并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只学会如何阅读枯燥无味的拉丁文:首先,要应付艰涩、古板、乏味的语法规则,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退却了。直到多年以后,他一见到句法就很厌恶,对这种语言的构造规则怀有某种滑稽的偏见。接着他们又研读了一年恺撒,欣赏了其瑰丽的风格——简朴的文风、明晰的结构,但不幸被每天的逐句讲解和语法分析以及相当别扭的翻译弄得死板无味。
“万事具备,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恺撒开始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高卢战役的盛大场面;古罗马时期刀枪矛头刺穿盾牌;蛮族如何在森林里聚会;凯旋之师铿锵而豪迈——在好老师的提点下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变得栩栩如生,但是在这里却实现不了。
相反在这里,他们每天的功课只是不断地死记硬背。去年3月12日——晚了3天。Cogitata,中性复数分词用作名词。Quo字代替ut,如果下半句是比较级,就表示目的。明天的课,还要读80行。
他们整整花了漫长的两年时间研读格调沉闷的西塞罗名著——《论老年》和《论友谊》。他们避开了维吉尔,因为约翰·陶塞·伦纳德先生是个蹩脚的水手——他对于驾驭维吉尔的作品毫无把握。他并不喜欢探险,也不信赖航海。明年再读吧,他说。其他几位圣贤也是如此:比如精灵鬼怪之王奥维德及其《情诗》篇中酒神节的吹笛人,以及卢克莱修的作品,诗中均洋溢着海潮般的节奏。
“哦?”伦纳德先生拖着长长的音调,开始茫然地笑了起来。他手指上的粉笔灰沾得到处都是,从下巴到裤裆都有。斯提芬·莱因哈特(外号叫“阿伯”)悄悄地弯腰向前拿铅笔尖戳了一下尤金·甘特的左边屁股,尤金疼得叫唤了一声。
“嗯,你们不知道,”伦纳德先生说,一边摸了摸下巴,“这是不同类型的拉丁文。”
“哪一种?”汤姆·戴维斯追问。“比西塞罗还要难吗?”
“嗯,”伦纳德先生迟疑地说,“两者不同。你们目前的程度还没法读这些。”
“——estperpetua.Unadormienda.Lunadiesetnox.”
“拉丁诗难读吗?”尤金问。
“嗯,”伦纳德先生摇摇头,谨慎小心地说,“不太容易。贺拉斯——”
“他写的是‘颂诗’和‘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汤姆·戴维斯说,“什么叫‘长短句交替的抒情诗’,伦纳德先生?”
“嗯,”伦纳德先生沉吟了一下说,“那是诗的一种形式。”
“真是的!”“阿伯”莱因哈特低声对尤金说。“这个我没交学费之前就知道了。”
伦纳德先生满面春风地笑着,手指在脸上轻轻地搓着,然后回过头继续讲起课来。
“现在我来看一下……”他开口说道。
“加塔拉斯是什么人?”尤金猛地喊起来。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这个名字。
“他是个诗人。”伦纳德先生不加思索、迅速而吃惊地回答,答完后又后悔了。
“他写过哪一类诗?”尤金问。
没有回答。
“跟贺拉斯写的一样吧?”
“不一样——”伦纳德若有所思地说,“跟贺拉斯并不完全一样。”
“那么像哪一类呢?”汤姆·戴维斯说。“像你奶奶的屁。”“阿伯”莱因哈特低声粗气地说道。
“哼——他写的诗都是他那个时代人们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伦纳德先生轻松地回答。
“他有没有写过自己的恋爱?”尤金声音颤抖着问。
汤姆转过脸,吃惊地望着他。
“好——家——伙!”他愣了一会儿冲口而出,说完后开始大笑起来。
“他写过自己恋爱的诗,”尤金忽然提高了嗓门,激动肯定地说,“他写过他本人和一位名叫莱斯比亚的女士谈恋爱的诗。你们不相信,可以问伦纳德先生嘛。”
孩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嗯——不对——对——我不大清楚。”伦纳德先生说,他对眼前的这个挑战有些困惑。
“孩子,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我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尤金说,但是他却想不起书名来。那本书的名字也像一杆标枪飞了过去。
——他的舌头像毒蛇的尖牙,像飞枪般狂喜而兴奋。
“Odiet amo:quore id faciam……”
“嗯,并不完全如此,”伦纳德先生说,“有些是这样。”他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