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他乡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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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不到16岁就被送去上大学了。他当时身高已经有6英尺3英寸,体重约有130磅。从出生到现在,只得过几次小病,但是他的个子长得太快,所以难免会使身体受损。他做起事情往往精力充沛,思想活跃,常常弄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很容易疲倦。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他小小年纪就已经饱尝了人生的痛苦和罪恶,但是他始终充满了幻想。由于封闭在伟大的远景中,他逐渐学会了冷嘲热讽,讥笑别人,但是人生的挫折并没有在他个人的生活里留下创痕。他一次次深深地陷在现实的灰色泥沼里。他冷酷、无情的双眼看穿了别人的一举一动。他沉重、痛苦的心在体内酷热难耐,就像铁锭一样。但是他辛苦获得的智慧全部融解在想象的光辉里。他思考问题的时候,显得很老成,不像是个孩子,可是一旦做起梦来,就跟孩子一样;正是孩子和梦想家的角色才支配着他的基本信念。他也许属于远古淳朴的人类物种,属于“神话制造者”。在他眼里,太阳就是上天赐予的一盏灯,照耀着他伟大的探险旅程。他由衷地相信英雄们的英勇事迹。他相信美人如花似玉的温柔。虽然他自己很少体验过。他相信一切美好、有序的事物,立志有朝一日要从自己的生活中把杂乱无序驱逐出去。他相信爱情,相信所有的女性都是善良而光荣的。他相信勇敢,希望自己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在危急困难的时候不做低劣、卑俗的事情。他为自己的青春而欢欣喜悦,他相信自己会永生不死。

四年之后,当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度过了青春期,爱情与死亡在他的嘴唇上燃烧,但他仍然只是个孩子。

甘特就送他去上大学这件事情表明自己的坚决立场后,玛格丽特·伦纳德柔声地对他说:

“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去吧,孩子。你就去吧,上帝祝福你。”

她凝视着他瘦长的身子,然后满含热泪转过身对丈夫说:

“你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穿着短裤来到我们这里的小家伙吗,怎么能想得到?”

约翰·陶塞·伦纳德平静地笑了笑,露出一副疲倦却轻松的样子。

“谁能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呢?”他说。

当玛格丽特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她温柔而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的强烈情感。

“孩子,你把我们的心也部分地带走了。你知道吗?”

她把他颤抖的双手温柔地握在自己纤细的手指间。他低着头,双目紧紧地闭着。

“尤金,”她接着又说,“即使你是我们的亲生孩子,我们对你的爱也不会比现在更多。我们原来想让你在这里再住一年,但是既然不行,我们就只好让你走了,并把我们对你的祝愿寄托在你的身上。哦,孩子,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你身上的每个原子都是很棒的。你是一位体现光荣和圣洁的天才。上帝祝福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这几句夸奖的话就像音符一样沉入他的心海,他仿佛看到了一幅胜利、辉煌的远景。同时也戳穿了他羞于启齿、隐藏着的欲望。爱的力量在召唤着他,但是他的灵魂却望而却步,并对自己的欲望和罪过深感愧疚。

他把手从她的手中使劲地抽了回来,双手紧捏喉咙,像动物一样痛苦地喊叫起来。

“我不能!”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千万别以为——”他说不下去了,他拼命、盲目地摸索着忏悔的言语。

在离开她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她印在他脸上的那个轻吻——她所给予的第一个吻,仍然像火球一样燃烧着。

那年夏天,他和本恩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他们俩同住在伍德森街家的一个屋子里。海伦出嫁以后,卢克重新返回匹兹堡的西屋电气公司上班去了。

甘特依旧住在他的起居室里,但是其余的房间都租给了一位40岁左右、头发灰白、举止轻巧的寡妇。她把他们一个个照顾得服服帖帖,对本恩尤其关心。晚上,在凉爽的阳台上,尤金发现他们坐在成熟的串串葡萄下,听见哥哥平静说笑的声音,看见香烟在黑暗中画出的红色弧线。

家里最沉默寡言的本恩现在也比以前更加安静、忧郁了。他每天进出家门,满面愁容、举止粗鲁。他和伊丽莎的谈话既简短又冷嘲热讽;他几乎不同甘特说话。父子两人从来不会坐在一起促膝畅谈。他们的视线从来都不接触——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大的羞耻,这是父亲的羞耻,也是儿子的羞耻。这是一种始于娘胎的神秘的羞耻感,它超越了现实生活,让所有的人都难以启齿,令他们沉默不语。

但是和尤金在一起的时候,本恩会比以往更加自由地畅谈。晚上他们俩喜欢坐在各自的床上看书、抽烟。本杰明·甘特常常会强烈地谴责生活中的痛苦和苦难。每次说话的时候,他总会阴沉沉、慢吞吞的,就像他念书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非常艰难地吐出来。但说着说着,他的语速就会变快,感情也会越来越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