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面包的日子(第3/5页)

那一天,母亲没有把她的面包皮吃掉。我还记得这事。劳拉不停地对母亲说:这些面包皮怎么办?那些挨饿的亚美尼亚人怎么办?最后,母亲承认她身体不舒服。当母亲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像被电流击过一般,因为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早就明白了。

瑞妮说,上帝创造人类就像她捏面团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们怀孕时肚子会鼓起来;这是面团在发酵。她说,她脸上的酒窝是上帝留下的大拇指印。她说自己有三个酒窝,而有些人则一个也没有。这是因为上帝创造的人是各不相同的,否则他准会生厌;于是,他就将各种特征随意分配。这样看似不公平,但最终结果还是会公平的。

那年我九岁,已经开始记事了;而当时劳拉才六岁。我知道婴儿不是用面团捏出来的——那只是讲给劳拉这样的小孩子听的故事而已。不过,瑞妮并没有作详细的解释。

下午的时候,母亲通常坐在凉亭里编织。她正在织一件小毛衣,样子同她给“海外难民”织的差不多。这一件也是给难民的吗?我想知道。也许吧,她会笑着回答说。过一会儿,她的眼皮就会重重地落下,打起盹来,圆圆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她对我们说,她背后长着眼睛;只要我们做了错事,她就会知道。我想象这双眼睛一定有光无色,缺乏生气,就像是一副眼镜。

今天母亲午后小睡的时间过长,不像她平时的习惯。这几天,有许多事情看来都不像她平时那样。劳拉并不担忧,可我却担忧。根据别人说的和我无意间听到的话,我进行了分析。别人对我说:“你母亲需要休息,你得把劳拉带走,别让她烦你母亲。”我无意中还听到瑞妮对希尔科特太太说:“医生的态度不乐观。事情恐怕很难说。她自己当然不会说一个字的,但她确实身体有病。有些男人不管有多少孩子都不会满足的。”于是,我知道母亲处在某种危险之中;虽然我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危险,但我明白是有关她的健康和父亲的事情。

我说过劳拉一点都不担忧,可她居然越来越缠着母亲。母亲在凉亭休息的时候,她会盘腿坐在凉亭下面的阴凉处。母亲在写信的时候,她就待在她的椅子背后。母亲去厨房,她就喜欢钻到厨房的桌子底下去。她还会把一块垫子拖过去,带上我以前的一本字母课本。劳拉有许多东西过去都是属于我的。

劳拉现在已经识字了,至少可以看懂字母课本。她最喜欢L这个字母,因为这是她名字开头的字母——L代表劳拉。我名字开头的字母——I代表艾丽丝——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字母,因为I是每个人的字母。

L是百合,

多么纯净,多么洁白;

它在白天绽放,

夜晚收拢。

课本上画着两个小孩,戴着老式的系带草帽。他们身旁是一朵荷花,上面坐着一位半裸的仙女——身上长着一对薄纱般的翅膀,闪闪发光。瑞妮常说,如果她遇到这样的仙女,她准会举着苍蝇拍去追赶的。这是她同我说着玩的,可没对劳拉说,因为劳拉也许会当真,为此而感到不高兴的。

劳拉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就意味着古怪;我明白这一点,但我还会缠着瑞妮问道:“‘与众不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与别人不一样。”瑞妮会这样说。

不过,也许劳拉与别人的差别并不是太大。也许她与别人原本就是相同的,只是大多数人内心一些古怪的、错位的东西藏而不露,而劳拉却表露无遗——这就是劳拉为何会吓着他们。她确实吓着了他们,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让他们感到担忧。随着劳拉年龄的增长,她给人造成的这种担忧自然有增无减。

星期二上午,瑞妮和母亲在厨房里做面包。确切地说,应该是瑞妮在做面包,而母亲在喝茶。瑞妮对母亲说,天气这样闷热,下午准会打雷,因此她应该到树荫底下去坐坐或者躺一会儿。然而,母亲说她不愿意无所事事。她说,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不中用了;她倒情愿待在厨房里陪陪瑞妮。

瑞妮认为,母亲可以到池塘边去散散步,可她自己是无权对女主人发号施令的。于是,母亲一边坐着喝茶,一边看瑞妮站在桌旁用双手将面团揉捏翻转。瑞妮的两只手沾满了面粉,看上去就像戴了一副白色的面粉手套;围裙的上半部分也沾满了面粉。她的两只胳膊下面渗出了汗珠,弄黑了她衣服上印有的黄雏菊花。一些已经成形的生面包放在锅里,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湿碟巾。厨房里弥漫着潮乎乎的蘑菇的气味。

由于炉子里燃烧着大量的煤,再加上酷热的天气,厨房变得热不可耐。窗户开着,热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做面包的面粉储藏在储藏室的大桶里。如果爬进装面粉的大桶,面粉会钻进你的鼻子和嘴巴,呛得你透不过气来。瑞妮说,曾有一个婴儿被他的哥哥姐姐倒提着放进了面粉桶里,结果差点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