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刺客·街头漫步》(第2/3页)

然而,最终她还是回来了。抵制是没有用的。她没有记性,还是要去见他。她投降了,抹掉了自我;进入了自身的愚昧状态,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想要的是自我献身,哪怕是短暂的献身。她想无拘无束地生活。

不过,她还是会考虑一些她起先从不挂心的事。他是如何洗衣服的?有一次,他在暖气片上烘袜子——他发现她在看,就一下子把袜子拿开了。在她来之前,他会整理一下,至少临时抱一下佛脚。他在哪儿吃饭呢?他说,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被人经常看到。他必须吃一顿换一个地方。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具有一种庸俗的魅力。有些日子,他比较紧张,整天低着头,足不出户。房间里东一个苹果核,西一个苹果核;地板上还有面包屑。

他从哪儿弄到苹果和面包的呢?他对这些细节闭口不谈——她不在的日子他是如何生活的。或许他认为,让她知道得太多会损害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龌龊的细节太多了。也许他是对的。(看看画廊里所有暴露女人私生活细节的那些画。《林中睡仙》、《苏珊娜和她的长辈》;一只脚伸在锡盆里的《浴女》——是雷诺阿还是德加画的?两位画家画的女人都很丰满。还有女神狄安娜和她的侍女们的玉体,照样也逃不过那些画家的火眼金睛。但没有一幅名为《水池边洗袜子的男人》的画。)

浪漫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发生。浪漫就像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看你自己一样。浪漫意味着排除物质生活:当生活一团糟时,浪漫只能叹息。她还想从他那儿了解更多吗?包括他全部的生活?

危险来自对他看得太真切、看得太多——来自看着他的形象缩小,她自己也跟着缩小。接着,一觉醒来空荡荡的,什么也没了——彻底完了。她将变得一无所有。她将会感到凄凉

凄凉是个老派的词。

这次,他没来接她。他说最好不去接。她只能自己前去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掌中攥着一张叠着的纸片,上面是他画的秘密地址。不过,她根本就不用看。她能感觉到那纸片在她手心微微发光,就像黑暗里的镭射罗盘。

她想象他也在想象她——想象着她穿过街道,越来越近,就要到了。他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焦急万分,等得快受不了?他的心情和她一样吗?他喜欢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在乎她来不来——但这只是他的一种装腔作势而已。例如,他已经不再抽盒装香烟了,因为他买不起。他买来烟丝自己卷香烟抽;用一个龌龊的淡红色橡皮卷烟器,每次可卷三支长烟。他再用刮胡子刀片把它们割断,然后装在“克雷文”牌香烟的盒子里。这是他的一个小把戏,或者是他的虚荣心吧。他对香烟的需求量大得让她吃惊。

有时候她给他带些香烟来,一把左右——这对他来讲真是奢侈的大收获。她从家里的玻璃咖啡桌上的银烟盒中偷出来,塞进她的钱包里带来。不过,她并不是每次都带。这样能吊他的胃口,保持他对香烟的渴求。

他躺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如果她想要他表白,那一定得在他抽烟之前,就像玩妓女给钱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得很少。也许只是我想你,或者怎么亲你也亲不够。他闭着眼,咬牙克制着自己;她在他怀里能听得见。

事后,她得套他说话。

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告诉我你喜欢听什么。

如果我这样做了,然后你说了,那话还会是真的吗?

你可以自己琢磨嘛。

可你总是说不出什么让我可以琢磨的话来。

然后他会哼道:

呵,把你那物儿塞进去、抽出来,塞进去、抽出来,

轻烟照样从烟囱里冉冉上升——

他会说:好了,你能听出什么来?

你真是个坏蛋。

我可从没说过我不是。

难怪人们总是借助于故事。

她从修鞋摊向左拐,走过一个街区,再过两幢房子,就看见一座小公寓楼:不断向上公寓。此名想必取自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的一首诗。还有一面带有奇怪图案的横幅:一个骑士牺牲了所有的世俗利益而攀登高峰。什么高峰呢?就是那种不切实际的资产阶级虔诚的高峰。此情此景,多么可笑。

不断向上公寓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每层开有四扇窗,还设有带铁栏的阳台——那阳台太小,看起来更像是窗台,连一张椅子也放不下。这些阳台在这个地区曾经风光一时,现在常有人来此凭栏。在一个阳台上,有人拉了根晾衣绳;上面晾了块抹布,像败军的旗帜一样飘摇。

她走过公寓,在下一个街角穿过马路。她停下来,瞅瞅脚下,似乎鞋上沾了什么东西。她又往后看看。没有人跟踪她,也没有车慢慢跟着她。有个壮实的女人吃力地走上公寓的门阶,两只手各拎一只网线袋,看上去很沉;两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追着一条狗。门廊上有三个老头弓着身子挤在一起看报纸,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