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行李箱(第2/3页)

我有日子没开过这个箱子了。一股如同秋叶般的旧纸的焦味扑面而来。箱子里都是些廉价的、粗糙的硬面笔记本;还有一些打字稿,用旧绳子十字形地捆着。还有一些写给出版社的信——当然是我写的,不可能是劳拉的;当时她已经死了。还有那些校稿,以及过去收集的一些攻击性的信件。

还有五本初版的书,护封还完好无损——不无俗艳,但战后那几年,书的护封都是这个样。劣质的纸张以鲜黄、黯紫、橙绿色为底色,上面有一个画得十分难看的人物形象——埃及艳后般的女人,长着一对绿色的球形乳房,涂着黑眼圈,紫色的项链从下巴一直垂到肚脐,撅着一张橘红色的大嘴,仿佛袅袅紫烟中升起的一个妖精。护封已受到酸性的腐蚀,就像热带鸟标本的翅膀一样,不断地褪色。

(我收到了六本赠书——这是给作者的所谓样书,但我送了一本给理查德。我不知道这本书在他手里的命运如何。我估计他会撕掉;以前他总是这样处理他不要的纸张。我现在想起来了:不是这么回事。后来发现这本书放在他船里的餐桌上。威妮弗蕾德把它寄回给我,还附上一张纸条:瞧你做的好事!我把它扔了出去。我讨厌身边有任何理查德碰过的东西。)

我常常在想如何来处理这些东西——这个藏有零碎物品的百宝箱,这个小小的档案馆。我既不可能自己去卖掉它们,也不舍得把它们扔掉。如果我不干,那么米拉定会替我来收拾的。想象一下:她读了一会儿先是吃惊,接下来无疑是一通撕扯。然后,她会划着一根火柴,将它们付之一炬。她把这看成是一种忠心;倘若瑞妮健在,她也会这么干的。过去,我们总是把麻烦问题囿于家族内部,因为相对来说,家族还是包容麻烦问题的最佳场所。多年之后,事过境迁,何必把一切再翻出来呢?

或许我该把这箱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送到一所大学或图书馆去。那儿至少会有人欣赏,自然是出于挖丑的好奇心。还有不少学者会把爪子伸进所有这些废纸里面。他们会把这些战利品叫做资料。他们一定把我想象成守着一堆不义之财的凶神般的古板老太婆——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病鬼、一个吹毛求疵的干瘪女看守。这个不苟言笑的女看守看着地牢,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在地牢里,饥饿的劳拉被铁链锁在墙上。

几年来,他们通过书信对我轮番轰炸,想要劳拉的亲笔信,想要她的手稿、纪念物、来访记录、轶事——所有令人不快的细节。一个个都是那样死皮赖脸,我给他们的回信通常都是简短而干脆:

“亲爱的W小姐:在我看来,你关于在劳拉不幸亡故的那座桥上举行‘纪念仪式’的计划不仅不得体,而且还有些病态。你的脑子一定出了毛病。我觉得你患上了自体中毒症,应该去灌肠。”

“亲爱的X女士:我收到了你关于要撰写论文的来信。不过,我觉得你的论题没多大意义。毫无疑问,这个论题对你有意义,否则你也不会想出这个论题。我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而且你也不配。‘解构’意味着使用破碎机,‘问题化’不能用作动词。”

“亲爱的Y博士:关于你对《盲刺客》所做的神学研究,我想告诉你:我妹妹笃信宗教,但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信教。她不喜欢上帝,不赞同上帝,也未声称理解上帝。她说她爱上帝,而对人类又是另一回事了。不,她不是个佛教徒。别昏了头。我建议你要学会阅读。”

“亲爱的Z教授:我注意到了你的看法:早就该出版一部劳拉·蔡斯的传记了。你说,她可能是本世纪中期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我说不上来。但你指望我同‘你的项目’合作,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意满足你从逝者身上捞油水的欲望。

劳拉·蔡斯不是你的‘项目’。她是我的妹妹。她并不想死后还被人折腾,不管这种折腾冠以什么委婉的名义。成文的东西可以造成很大的伤害。人们往往都考虑不到这一点。”

“亲爱的W小姐:关于同一个问题,你已经寄来四封信了。别再骚扰我了。你真是块讨厌的牛皮糖。”

几十年来,我对自己当年这些恶言恶语的涂鸦之作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我舔舔邮票,贴在信封上,然后像扔手榴弹般把这些信丢进光亮的红色邮筒中,让那些伸长脖子的好事者得到报应,心中十分快慰。但近来,我不再回信了。何必要刺激陌生人呢?他们不在乎我对他们有什么看法。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附属物:劳拉的一只额外的、奇特的手——这只手把她传送给世界,传送给他们。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档案馆——一座活陵墓、一个他们所谓的材料库存。那我又为什么要帮他们呢?对我而言,他们是一群食腐动物——争先恐后的鬣狗、闻到肉味的豺狼、随意捕食的猛禽,或是叮着尸体不放的苍蝇。对他们来说,我仿佛是一家古玩铺;他们想从我这里寻找铁片碎陶、楔骨碎片、古纸草残留、古董、失传的玩具和金牙之类。如果他们怀疑我还藏有这一箱东西,他们会破门而入,把我打翻在地,理直气壮地抢走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