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服(第2/3页)
我听到咯咯一声,可能是我体内发出的,也可能不是;我吓得心咚咚直跳。我明明知道那池水是眼睛、耳朵或大脑的一种奇怪的幻觉。不过,还是别下去的好。我把一篮子要洗的衣物撂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不管了。也许以后我会再下去取的,也许不会。但有人会的。米拉会闭紧双唇去取的。现在我把衣物留在了那里,米拉准会把那个女工强派给我。我转过身去,差点摔倒,赶紧抓住楼梯扶手,然后一步一格地往上攀,终于回到了温暖明亮的厨房,顿觉神清气爽。
窗外灰蒙蒙的。那是没有生机和活力的一片灰色:阴沉沉的天空,还有踩上去吱吱作响的积雪。我插上电壶插头,水很快就开始吱吱冒气了。当你感到你的器具在关照你,而不是你在关照你的器具时,你的身体状况可就不妙了。不过,我还是感到一丝慰藉。
我沏了杯茶,把它喝了,然后用水把茶杯涮干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够自己洗碗碟的。接着,我把茶杯放回橱里,归类摆好。碗橱里茶杯的花色都是祖母阿黛莉娅手工绘制的;不同花色的茶杯都分类摆放,百合花的归百合花,紫罗兰的归紫罗兰。这样一来我的碗橱至少不至于乱七八糟。然而,看到丢弃在地下室楼梯上的那堆脏衣物我就心烦。所有那些破衣服,那些皱巴巴的烂布片,就像从我身上褪下的一层层白壳;不过,颜色并不是全白。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我的躯体在这些空页上乱涂乱画,慢慢地却毫无保留地把躯体里面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留下了隐秘的痕迹。
也许我该去把这些衣物拾掇一下,然后放回塑料篮里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这里说的神鬼无非是指米拉。
看来,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对整洁的渴望。
迟做总比不做强,瑞妮如是说。
呵,瑞妮。我多希望你在我身边啊。回来照顾我吧!
然而,她不会回来了。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曾郑重地许下诺言:要照顾好劳拉和我自己。
迟做总比不做强。
说到哪儿了?那是个冬天。不,我已经过了冬天。
当时是春天,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那是个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的年代。在那一年,分崩离析不断,而且越来越厉害。
爱德华国王在那一年退位;他选择了爱情,而放弃了江山。不,他是选择了温莎公爵夫人的小江山,而放弃了他的大江山。这件事到现在人们还记忆犹新。再者,西班牙内战开始了,但真正开始是在数月之后。那年三月有什么事是家喻户晓的呢?有。理查德在早餐时抖抖手中的报纸说道:他终于干了。
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吃早饭。除了周末,劳拉是不和我们共进早餐的;平时她也假装睡过头,尽量不和我们一起吃。平日,因为要去上学,她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吃早餐。有时却不是她一个人:穆加特罗伊德太太常常也在厨房里。穆加特罗伊德先生开车送她去学校,再接她回来,因为理查德不喜欢她步行去上学。确切地说,他是担心她走失。
她午饭在学校吃,星期二和星期四要学长笛,因为乐器演奏是必修课。她学过钢琴,但毫无长进;学大提琴也是如此。听说劳拉讨厌练习乐器,但傍晚有时也会欣赏到她那跑调的长笛声。那跑调的笛声似乎是故意吹出来的。
“我要找她谈谈。”理查德说道。
“我们没什么可抱怨的,”我说,“她只是在照你的要求去做。”
劳拉表面上不再对理查德不恭。然而,只要理查德一进屋,她就会离开。
我们再回到早报的事上来。理查德在我面前张开报纸,我可以看到报纸上的标题。他就是希特勒。他的大军已经开进了莱茵河流域。他违反了国际准则,越过了边界,做了公理不容的事。我说,理查德说道,你别看他的部队只前进了一英里,可其他地方照样也会受到突然袭击。他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呢。他可是个狡猾的家伙。看到篱笆上有个洞他就进去。看到一个机会他就抓住。你不得不拱手相让。
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没听进去。那几个月里,为保持心情平静,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对什么都听而不闻。我得排除外界噪声的干扰。我仿佛是一个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走钢丝的艺人,不敢分心,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当你每天所想的都离现实生活很远时,你还能干什么别的呢?桌上摆着一只花瓶,那天早晨里面有一株多花水仙;它是从威妮弗蕾德送来的那盆球芽中挑出来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有水仙花太好了,她说。闻起来真香,好像闻到了一丝希望。
威妮弗蕾德认为我无关紧要。换句话说,她认为我是个傻子。后来——十年后——她在电话中说(那时我们不再见面):“我以前认为你很傻,其实你很歹毒。你对我们一直怀恨在心——你父亲破了产,并烧毁了自己的工厂,而你把这事全怪在我们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