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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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认为这场战争即将结束的人都早早离开了人世。准确地说,他们是死在了战场上。今年十月,阿尔伯特也听到不少关于停战的传闻,但最初他并不相信。比如:有传闻说德国佬的子弹软弱无力,砸在军装上就像熟透的梨一样,一下就会烂掉,这让法国军队笑翻了天。在过去的四年里,很多人嘲笑德国的子弹,结果却丢掉了性命。
阿尔伯特知道自己不会相信停战这样离奇的传闻。人们越是期望和平,就越是不敢相信,以免之后失望。直至消息日复一日出现,人们才开始逐渐接受。
士兵们同样听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消息,说军队将要遣散在前线驻扎多年的疲惫老兵。最终,当传闻变成可能时,就连那些最悲观的人也有了活下去的希望。这就是没人再对进攻感兴趣的原因。据说,163步兵师试图从默兹省的另一端强行通过。士兵还在谈论这场战争,但阿尔伯特和他的战友认为,继弗朗德勒胜利、里尔解放、奥匈帝国垮台和土耳其投降之后,协约国士兵并不像军官那样疯狂地想要继续进攻。意大利出兵的胜利、图尔战役中的英国人、沙蒂隆战役中的美国人……士兵们觉察到协约国之间已经形成了明确的统一战线,他们有了明显的优势,就等着敌人溃败。大家跟阿尔伯特一样期待着战争结束。士兵不再打仗,就只抽抽烟,写写信。
不过,仍有一些人享受着和德国佬最后厮杀的日子。
这正是军官和士兵的区别,阿尔伯特心想,没什么好稀奇的,军队高层想占领尽可能多的土地,无非是想在以后的谈判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他们明确告诉士兵,只要再攻占30米,战争结果就会完全改变。今天的死亡比昨天的死亡更有价值。
奥尔奈·普拉代勒中尉正是这样的军官。所有人都以他的姓普拉代勒称呼他,这是一个贵族的姓。如果直呼他的名字他会生气。但不用担心,他以名誉担保,永远不会表露自己的怒气。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有教养的。阿尔伯特不喜欢他。中尉十分英俊,身材修长,风度翩翩;深棕色的卷发,高鼻梁,两片柔软的薄嘴唇像画出来的一样,还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划船和打网球显然造就了他的好身材。
不过阿尔伯特认为中尉很丑陋。他们之间不太友好。中尉是个毛躁不稳重的小伙子,总控制不住自己,要么急匆匆,要么慢吞吞,十分极端,没有合理的节奏。他走路时肩膀前倾,好像在推动家具。突然出现,猛地坐你身边,就是他一贯的节奏。他是个有教养的人,举止像个贵族,但有时候也非常粗鲁,这样的混合体显得很奇怪。战争塑造了他不同的两面,让他在战场上如鱼得水。
阿尔伯特最不喜欢普拉代勒身上的毛发。中尉全身上下都黑乎乎的,连手指头上都有许多毛,一绺绺毛发从领口露出来,喉结处也有。不打仗的时候,普拉代勒一天刮好几次,以免让别人不适。当然,不乏女人被普拉代勒的毛发吸引,她们认为那很有男人味,是成熟男人的表现。不过,塞西尔并不这样想。就算没有塞西尔,阿尔伯特对普拉代勒中尉也没有一丝好感。
阿尔伯特不信任中尉。他攻击性太强,乐趣就是打败别人。
普拉代勒沮丧了很久,停战的传闻让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爱国精神也荡然无存,可以说战争结束这件事本身杀死了普拉代勒中尉。
当走进战壕对士兵讲话时,他发现自己是在浪费热情,每说到要用最后一击消灭敌人,几乎只听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士兵们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朝向军鞋,畏畏缩缩地点头附和。这不仅仅是怕死,而且死亡就在面前。先死后死都一样,这太可笑了。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事情了,阿尔伯特想。
可这是无法避免的。
在等待停战的这些日子里,本来还算平静,但是突然间一切发生转变。上级下达命令,要求到更靠近德国佬的地方去勘察敌情。将军可不认为德军会和法国军队一样,也在期待战争结束。但这阻止不了前去一探究竟的想法。从那一刻开始,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为了完成侦察的任务,普拉代勒中尉派出了路易·泰里奥和加斯东·格里索利,很难说清楚为什么派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大概是勇猛和经验的组合。可是没什么用,他们没能在任务中活过半个小时。正常情况下,他们不可能走太远。因为什么也看不到,所以他们应该沿着东北路线行进两百米,剪断那里的铁丝网,接着再匍匐前进到达第二排刺铁丝网,仔细侦察,然后回来通告一切都好。他们似乎并不担心这样靠近敌军。近日以来,即便被发现,德国佬也不会理他们,最后只会让他们回去。这趟侦察,无非是一种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