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
关于老虎的妻子,现在我所知的一切中,只有这些是有据可查的事实:1941年晚春,在没有声明或预警的情况下,德军轰炸了这座城,一连三天没有停过。
老虎不知道那些东西是炸弹。轰炸机在高空尖啸而过,炸弹滚滚落下,熊在地堡另一头咆哮,小鸟突然沉寂,它只知道这些。还有烟雾和难忍的剧热,灰蒙蒙的太阳升起又落下,短短的露面好像不过几分钟,老虎惊惶不安,口干舌燥,在锈蚀的铁栏圈里走来走去,像牛一样低吼。它寂寞又饥饿,伴随着雷鸣般的轰炸声,那饥饿令它焦灼,并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与生俱来,迫近眼前─它无法无视,又不愿屈服。它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死亡。水见底了,它在自己的石头水槽里滚来滚去,在虎笼角落里那些还没吃的骨头里滚来滚去,那只老虎发出悠长的悲伤之音。
困笼踱步整整两天后,它四肢无力,沦落到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四肢颤抖。它没法走动,没法发声,没法做出任何反应。一颗流弹击爆城堡南墙,它的心脏本该在那时停止跳动的,爆炸震起呛人的浓烟、粉尘和碎石,落进它的脑袋和肚腹的绒毛里,甚至过了几个星期,当它侧卧或抵在树干上蹭身子时,微小的颗粒依然会噬咬它的皮肤,最终令它习惯了那种碎小的微痛感。在色彩变幻的空气里、热气里,它感到自己毛发倒卷,之后数小时蹲伏在虎栏角落里,眼看着城堡围墙开裂坍塌。这一切,本该让它死的。然而,有某种动力─血液中摇摆不定的什么东西─强迫它站起来,一步步走出城墙的缺口。动力。(它不是唯一的:多年后他们会在报道里写到在街道上奔突的狼群、站在河里的北极熊。他们将描述,人们目睹一群鹦鹉如何在城市上空盘桓数周,一位知名的工程师和全家人如何靠一匹斑马的尸体存活了一整个月。)
那一夜,老虎穿越城市,那条路将它带向北方,前往城堡后方的海滨,炸裂的河堤碎石遍布昔日的商用码头和犹太人区,多瑙河水也漫上岸地。河着火了,水上的火被水冲回堤岸,也就是老虎所站立的地方。它考虑了一下能不能游泳过河,走运的话,确实有这种可能性,但尸体的气味随波浮动,这让老虎回心转意,扭头翻过城堡山,走进废墟之城。
城民肯定看到它了,但在轰炸过后,它在他们眼里无非只是老虎:一个玩笑,一次疯狂,一种宗教幻觉。它四处游荡,巨大而沉默,沿着老城万巷走下去,走过门面粉碎的咖啡店和面包房,走过被气浪掀进商店橱窗的汽车。它沿着有轨电车的轨道走,沿途迈过或绕过倾倒的手推车,头顶是穿行全城的电线,但现在已断损垂下,如同黑色的森林攀缘植物。
等它到达肯兹佩楚瓦时,抢东西的人已聚在林荫大道上。男人们走过它身边,超过它,并排走,他们抱着毛皮大衣和一袋袋面粉、糖;提着天花板装饰、水龙头;抱着桌子、椅子腿和家具装饰,全都是从在空袭中倒塌的土耳其老房子的古墙里拽出来的。它视若无睹。
日出前几小时,老虎发现自己站在荒弃无人的卡里尼亚集市里,距离我外祖父母十五年后购买的第一套公寓只隔两个街区。这儿,死亡的气息萦绕在北风里,贯穿鹅卵石集市广场的脏水塘也是臭气熏天的。它低头走,嗅着各种它分辨不出的味道─碎溅的西红柿,嵌在路面沟槽里的菠菜、碎鸡蛋、鱼块,凝结在屠夫的肉摊周围的脂肪,熏染了奶酪摊板的浓重奶味。它渴得发狂,凑到滴水的喷泉旁卷起舌头舔水喝,那本是卖花的女人给花瓶汲水的地方;然后,它把鼻子探向一张沉睡的孩子的脸孔,他已经死了,裹在毯子里,留在薄饼摊位下。
最后,老虎听着第二条河流的水声,穿过了警醒的下城区,沿着小径走进国王的森林。我愿意去假想它走过了我们那古老的马车道。我愿意去想,在我出生前多年,它就在我儿时走过的碎石小路上留下大猫的足迹,走得精疲力竭,肩骨僵硬;但事实上,它走灌木丛会更快些,被城市碎砖石磨烂的爪垫在苔藓上会更轻松。一步一步爬上山时,俯拢向它的树木带来冷静的气息,就这样,它攀到山顶,把烈焰燃烧的城市远远地抛在身后。
那一夜,它在墓园逗留了一会儿,在破晓时分离开了这座城。并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它。先是一个掘墓人发现了它,那人都快瞎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双眼看到了一只老虎,它正用后肢站起,在教堂墓园里的垃圾堆里翻寻,在晨光里嚼着蓟草。接着,一个小女孩看到了它,她坐在自己家的拉货马车里,看到它在树木间隐现,以为它是一个梦。它还被本城的坦克车指挥官看到了,他三天后饮弹自尽,在给未婚妻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场景:一只老虎在麦田里;哪怕,今天,我在玛丽亚修道院池子里捞起一个女人黑色的双乳和肚子。最后见到老虎的人是个农夫,在城南两英里的一小块地里,他正在花园里埋葬亲儿子,他看到老虎走近时,朝它丢了好些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