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13/29页)

午后,他离开海滩回到饭店,然后乘电梯进房。他呆在房里,对着镜子照了好多时候,端详着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清癯憔悴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尊敬地注视着他——这都是因为他的文章确切中肯,笔调优美生动。他的脑际浮现出他所能想起的、凭他的天才创造出的种种成绩,甚至想起了自己高贵的头衔。然后他下楼到餐厅吃午饭,在一张小桌子上用膳。在他吃完了饭乘电梯上楼时,一群也吃过早点的青年人一哄而上,把他拥入电梯间内,塔齐奥也走了进来。他正好站在阿申巴赫身边,距离从来没有这样近过,因而这回阿申巴赫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轮廓,而是线条分明地看清了整个的人。有人在跟孩子谈话,他回答时微笑着,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接着就在二楼跨步走出电梯间,身子朝后,眼睛向下瞧着地面。“美会使人怕羞,”阿申巴赫想,同时一个劲儿思忖着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过他也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白里带青,缺乏健康的珐琅质,显示出贫血患者牙齿上常见的那种脆而透明的特色。“他弱不禁风,病恹恹的,”阿申巴赫想,“他也许活不到老。”他不去理会为什么他在这么想着时,反而有一种心安理得之感。

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两小时,下午就乘小汽艇经气味难闻的咸水湖到威尼斯。他在圣马科登岸,走到广场上喝了一会茶,然后按照他在本国时的习惯到街上逛逛。但这次散步却使他的情绪起了一个突变,完全推翻了原来的决定。

在狭隘的街巷里,天气闷热难当,气压也很低,因而住房里、店铺里、菜馆里都发出各种气味。油腥和其他各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的烟雾似乎在空中凝住了,好久飘散不开来。狭街小巷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点也引不起这位散步者的兴趣,反而使他烦躁不安。他路跑得越多,就越是心烦意乱,这也许是海边的空气和内地吹来的热风造成的结果,因而他又激动,又困倦。他一阵阵淌着汗,怪难受的。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像在发烧,一股血直往额角上冲。他急急忙忙离开了拥挤不堪的商业街巷,跨过几座桥一直来到贫民区。乞丐们向他纠缠不休,河道上散发着恶浊的气味,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终于,他来到威尼斯中心一个静僻的地方,这里无人问津,但却引人入胜。他在喷泉旁边休息一会,揩着额上的汗珠。他觉得非动身回去不可。

他又一次感觉到,这座城市就气候来说,对他的健康是非常不利的。这件事,现在他已终于一清二楚了。硬要在这儿住下去看来是不明智的,而以后风向会不会转变也很难说。应当马上作出决定。现在立刻就回家,他办不到。那边,无论夏天或冬天,都没有他适宜的住处。不过海洋和沙滩并非只有威尼斯才有,其他地方可没有臭熏熏的咸水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的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海滨浴场,人家在他面前曾称赞过它。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呢?马上就动身吧,这样,他再换一个环境住下来也许还是值得的。他主意已定,于是站起身来。他在离这里最近的停船处雇一只平底船,船儿经过好几条阴沉沉的、曲曲折折的河道向圣马科摇去。它在用大理石雕成而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的阳台下划过,从滑溜溜的墙角边绕过,又从一些凄凉的、宫殿式的屋宇门前经过,店铺的大幅招牌倒映在晃动着的水波中。他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因为船老大和织花边的、吹玻璃的小商贩勾结在一起,一忽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停下船来,诱他上岸观光,买些小玩意儿。这样,这番别有风味的威尼斯之游刚刚在他身上产生了魅力,就因海上霸王的求利心切而黯然失色,使他的心又闷闷不乐地冷了下来。

他回到饭店来不及晚餐,就到账房间打招呼:因为某些意料不到的事,他明天一早就得离开。账房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结清。他吃好饭后,就在后面露台的一把摇椅上坐着看报,度过不凉不暖的黄昏。在上床休息以前,他把行李全部整理好,准备明天动身。

他睡得不是最好,因为一想到往后的旅行,他就感到焦灼不安。当他早上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些后悔。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它不是他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要是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不这么快就灰心丧气,让自己努力适应威尼斯的气候,静待天气好转,那么他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再希冀着他昨天所希望获得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