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17/29页)

精神美的化身!他两眼望着蓝澄澄海水边站着的高傲身影,欣喜若狂地感到他这一眼已真正看到了美的本质——这一形象是神灵构思的产物,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这样完美的肖像和画像,在这里奉若神明,并受到崇拜。这是有一点儿痴的,狂妄的,甚至是贪婪的:这都是这位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唤来的。他的心绞痛着,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记忆中浮起了从青年时代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一些原始想法,但这些想法过去一直潜伏着,没有爆发出来。书本里不是写着,太阳会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理智方面转移到官能方面吗?他们说,太阳熠熠发光,炫人眼目,它使理智和记忆力迷乱,它使人的灵魂一味追求快乐而忘乎所以,而且执着地眷恋着它所照射的最美的东西。是的,它只有借助于某种形体,才有可能使人们的思考力上升到更高的境界。说真的,爱神像数学家一样,为了将纯粹形式性的概念传授给不懂事的孩子,必须用图形来帮助理解;上帝也是一样,为了向我们清晰地显示出灵性,就利用人类年轻人的形体与肤色,涂以各种美丽的色彩,使人们永不忘怀,而在看到它以后,又会不禁使人们满怀伤感之情,并燃起了希望之火。

这就是我们那位醉心于艺术的作家当时的想法,也是他所能感受的。他所迷恋的大海和灿烂的阳光,在他心里交织成一幅动人的图画:他仿佛看到离雅典城墙不远的老梧桐,那边是一个雅洁的地方,绿树成荫,柳絮飘香;为了纪念山林女神⑭和阿刻罗俄斯⑮,塑立着许多神像,供奉着不少祭品。在枝丛茂密的大树脚下,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着,小溪里有的是光滑的卵石,蟋蟀在唧唧地奏着调子。但在草地上斜靠着两个人,这里炽热的阳光照射不到,草地斜成一定的角度,使人躺着时还可以仰起头来。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青年;一个丑,一个美;一个智慧丰富,一个风度翩翩。在这儿,苏格拉底就情欲和德行方面的问题启迪着菲德拉斯⑯,循循善诱,谈笑风生。他和对方谈论着自己怎样在烈日的淫威下备受煎熬,而当时却看到一个表征永恒之美的形象;他谈起了邪恶的、不敬神的人们,他们见到了美的形象既无动于衷,也不会有虔敬的心理;又谈到品德高尚的人在看到天神般的容貌和完美无疵的肉体时,只会有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他在美丽的形象面前仰起头来,凝神地望着,但几乎不敢正视,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愿把它当作神像一样的崇拜,也不怕世人讪笑,把他看成是痴子。因为我的菲德拉斯啊,只有美才是既可爱,又看得见的。注意!美是通过我们感官所能审察到、也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形象。否则,如果神性、理智、德行和真理等等都通过感官表现出来,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难道我们不会在爱情的烈焰面前活活烧死,像以前塞墨勒⑰在宙斯⑱面前那样?由此看来,美是感受者通向灵性的一种途径,不过这只是一个途径,一种手段而已,我的小菲德拉斯……接着,他这个狡黠的求爱者谈到最微妙的事儿:求爱的人比被爱的人更加神圣,因为神在求爱的人那儿,不在被爱的人那儿。这也许是迄今最富于情意、最令人发噱的一种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诈诡谲之处以及它们最秘密的乐趣都是从这里产生的。

思想和整个情感、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当时,我们这位孤寂的作家就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他的思想闪烁着情感的火花,而情感却冷静而有节制。换句话说,当心灵服服帖帖地拜倒在“美”的面前时,大自然也欣喜若狂。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据说爱神喜欢闲散自在,而她也仅仅是为了悠闲的生活才被创造出来的,这话不错。但在这样一个有关键意义的时刻,这位思家心切的作家十分激动而不能自已,很想立即投入创作活动,至于动机如何,则是无关紧要的。当时,知识界正围绕着文化及其趣味的某一重大而迫切的问题掀起一场争议,阿申巴赫在旅途中也获悉了这个消息。这个主题是他所熟悉的,他有这方面的生活经历。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驱使,渴望一下子把这个主题用优美的文字表达出来。他要写,而且当然要面对着塔齐奥写,写时要以这个少年的体态作为模特儿。他的文笔也应当顺着这少年躯体的线条,这个躯体对他来说是神圣的。他要把他的美抓进灵魂深处,像苍鹰把特洛伊⑲牧人一把攫到太空里去那样。现在,他坐在帆布遮篷下的一张粗桌子旁边,面对着他所崇拜的偶像,静听着塔齐奥音乐般的声音,用塔齐奥的美作为题材开始写他那篇小品文。这是千载难逢的宝贵时刻,他觉得他写的语句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温柔细腻,富于文采,也感到字里行间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情意绵绵,闪耀着爱神的光辉。他精耕细作地写了一页半散文,简洁高雅,热情奔放,许多读者不久定将赞叹不已,为之倾倒。世人只知道他这篇文章写得漂亮,而不知它的来源及产生作品的条件,这样确实很好;因为一旦了解到艺术家灵感的源泉,他们往往会大惊小怪,从而使作品失去了诱人的感染力。多么不平凡的时刻啊!他这一心力交瘁的创作活动也是多么不凡啊!他的灵性与另一个肉体交往,已结出多么难能可贵的果实!当阿申巴赫收藏好他的作品离开海边时,他精疲力竭,甚至感到整个身子垮了。他似乎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坏事,受到良心的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