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23/29页)
这时,这位奏吉他的开始自弹自唱地哼起一支独唱歌曲,这是目前在意大利全国风靡一时的流行小调,有好几段唱词。他唱的是整段歌词,唱得抑扬顿挫,委婉动人,伙计们则伴唱副歌。这人身材瘦削,面容憔悴,一顶破旧的毡帽在后脑上搭拉着,帽檐下面露出乱蓬蓬的红发。他站在沙砾地上跟同伴们离得远远的,一副大模大样的姿态;他拨动着琴弦,向露台上送出一支诙谐而逗人的曲调,由于鼓足了力气,额上青筋毕露。他不像是威尼斯人,倒有几分像那不勒斯的丑角,身上兼有男妓和伶人的味儿,下流粗鄙,大胆狂妄,但却颇有风趣。他唱的歌词十分无聊,但通过他脸上的种种表情和身体各部分的摆动,挤眉弄眼,惺惺作态,舌尖在嘴角上滴溜溜的滚转,似乎吐出了某种含糊不清的意义,听起来隐隐有些刺耳。他穿的是一套城市里流行的服装,从运动衫松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瘦瘦的脖子,脖子上赫然呈现一个大大的喉结。他面色苍白,塌鼻子,从他没有胡子的脸上很难判断出他的年龄。他脸上布满了皱纹,丑相毕露,这是沉湎于酒色的痕迹;在两道红茸茸的眉毛中间,直挺挺地刻着两条纹路,有一股盛气凌人、睥睨一切的神态。然而真正能打动我们这位孤寂的旅客、从而深深引起他的注意力的,却是这位可疑的人物似乎也带来了某种可疑的气味。每当唱起副歌来时,这位歌手就手舞足蹈地装着怪样在四周兜了一圈,有时一直走到阿申巴赫座位的旁边,这时从他的衣服和身上,就有一股强烈的石炭酸气味散发出来,一直飘向露台。
诙谐小曲唱完以后,他就开始收钱。他先从俄国人那儿开始,他们给得很慷慨;然后他走上通向露台的踏步。刚才他在台下演出时是那么大胆泼辣,现在在露台上却显得温良谦恭。他猫着腰,鞠躬如仪地在一张张桌子间游来晃去,谄媚地笑着,露出一口坚实的牙齿,但他在眉毛间的两条皱纹依旧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人们怀着好奇和稍带憎恶的眼光审视着这个收钱的怪人,用手指尖儿把钱币投入他的毡帽里,当心不让指头碰到帽子。哪怕演出很受人欢迎,只要这个丑角在体面的观众身边挨得过分近,就会形成一个尴尬的局面。他觉察到这一点,于是低声下气地请求原谅。他带着一股药水味走到阿申巴赫身边,这股味儿周围任何人似乎都不在意。
“听着!”那个孤独者压低了嗓门几乎是机械地说。“威尼斯城究竟为什么在消毒呢?”小丑粗声粗气地回答:“这是警察局的主意嘛!先生,在这样大热天气,又有热风,不得不照章办事哪。热风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它对健康是不利的……”他说话时的神气,似乎奇怪居然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摊开了掌心,似乎表明热风多么逼人。“那么威尼斯就没有瘟疫了吗?”阿申巴赫轻轻地问,声音好像从牙缝里进出似的。这时小丑那张肌肉发达的脸沉了下来,装出一副滑稽的、无可奈何的怪样。“瘟疫吗?什么样的瘟疫呢?难道热风是瘟疫吗?莫非我们的警察局是一种瘟疫?您真爱开玩笑!瘟疫?为什么要有瘟疫!这是预防性措施,您总该明白啰!警察局是为了天气闷热才采取这种措施的!”他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好吧,”阿申巴赫又一次轻声而简短地说,把一块大得异乎寻常的金币投在他的帽里,然后向那个人眨了眨眼睛,示意叫他走开。他深深鞠了一躬,露齿笑着走了。但他还来不及走到台阶上时,两个饭店服务员就迎面向他扑去,贴着脸悄悄盘问他。他耸耸肩膀,似乎在赌咒,在再三保证自己没有说过什么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终于放开他,于是他又回到花园里;跟同伙们稍稍商量一会后,在弧光灯下又唱起一支谢幕的告别曲。
这支歌曲,阿申巴赫记不起过去在哪儿听到过,曲调粗犷奔放,唱词里用的是难懂的方言。后面是一首笑声格格的副歌,同伙们使劲地拉开嗓门和唱着。这段副歌既没有唱词,也不用伴奏,只是一片笑声,笑声富有节奏和韵味,但十分自然。特别是那位独唱歌手在这方面表演得很有才能,有声有色,颇为逼真。现在他离开听众的距离又很远了,他又变得威风凛凛;他一阵阵传向露台的矫揉造作、厚颜无耻的笑声,似乎变成嘲讽的笑声。每当他唱到一段歌词的最后一句时,他喉头似乎奇痒难当,不得不尽力把气屏住。他咽下一口气,他的声音颤抖着,用手捂住了嘴,耸耸肩膀——正好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大叫一声,爆发出一阵放荡不羁的大笑。他笑得那么生龙活虎,以致在座的观众都多少受到感染,露台上也沉浸在一片自发的欢腾之中。这可使这位歌手更加兴高采烈。他弯弯膝盖,拍拍大腿,摸摸腰部:他准备发作一番。他不再笑了,而是大叫大喊,并用手指指着上面那些人,似乎再也没有比这些格格笑着的人们更为可笑的了。最后,花园里、游廊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连倚在门旁的侍者、电梯司机和仆役们也失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