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27/29页)
他头脑里热烘烘的,身上黏滞滞的冒着汗,脖子瑟瑟地抖着,感到口渴难忍。他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清凉的饮料可以解渴。在一家小的蔬菜店里,他买了一些又熟又软的草莓,一面吃一面走。迎着他的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小小空地,景色十分动人。他认识这块地方,几星期前他曾来过这儿,作过逃离威尼斯的打算,可惜结果没有实现。他在空地中间一个小池的石阶上颓然坐下,脑袋靠在石阶的边缘上。这里很静。在铺砌石块的路面上,杂草丛生,周围堆满了垃圾。空地周围有好几座败落而不整齐的高房子,其中一幢是宫殿式的,拱形的窗子上没有玻璃,小小的阳台雕琢着狮子。另一幢屋子的底层是一家药房。一阵阵的热风,不时送来了石炭酸的气味。
现在坐在那里的,就是他,这位在文学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师。正是他才写了《不幸的人》那样的作品;正是他以晶莹明澈的文体,摈弃了那种吉卜赛式浮夸的风格和晦涩暧昧的描写;正是他,使世人对陷入深渊中的苦难人们寄予同情,而对堕落的灵魂加以谴责。是他跨越了知识的壁垒,攀登到智慧的高峰;是他傲然无视于世人的冷讽热嘲,终于博得了群众的信赖。他的声誉已由官方公认,他的名字已加上了贵族的头衔,他的文章已作为孩子们的范本。如今他却坐在那边出神。他紧闭着眼皮,只是偶尔斜着眼睛往下偷偷地扫视几下,眼光里显出讥讽和困惑的神色。他本来是松垂的、化妆后嘴角稍稍翘起的嘴唇,喃喃地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好像一个睡梦未醒的人从头脑里幻想出一番什么古怪的逻辑似的。
“菲德拉斯,你要注意,美,也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见得到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美是通过感觉的途径,通过艺术家的途径使人获得灵性的。可是亲爱的,你现在是否相信有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同时干出一番宏伟的事业来呢,或者你倒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纵然甜蜜但却是冒险之路,或者确实是一条错误与罪恶之路,必然会把人们引入歧途?因为你得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作为我们的伴侣和先导,我们诗人是无法通过美的道路的。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成为有纪律的战士,但我们却像女人一样,因我们以激情为乐,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欲念——这是我们的乐趣,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还不能看出,我们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身价吗?我们不得不在错误的路上走,不得不放纵些,不得不在情感的领域里冒各式各样的风险。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神灵活现,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和地位都不过是一幕趣剧,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可笑,因此,用艺术来教育人民和青年是危险的事,应当禁止。既然艺术家一生下来就无可救药地注定要掉入这个深渊,那么他又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呢?我们不愿落入这个深渊,而希望获得荣誉;但无论我们转向哪里,它还是吸引着我们。所以我们还是把害人的知识抛弃吧,因为菲德拉斯,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它没有立场,也没有形式。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但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毅然决然地扬弃它,今后我们就一心致力于美吧。美意味着纯朴、伟大、严谨、超脱及秀丽的外形。但菲德拉斯啊,秀丽的外形和超脱会使人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还可能使高贵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澜里,这样,他就抛弃了自己固有的美的严谨,把它看成是不光彩的了。它们也同样会把人引向深渊。我得说,它们会把作为诗人的我们引到那边去,因为我们要使自己奋发向上是一件难事,而纵欲无度却是容易的。现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在这儿吧。只有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才可以离开。”
以后几天,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每天早晨离浴场饭店的时间比平时迟些,因为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得不同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作斗争,同时越来越显得惊惶不安,有一种走投无路、灰心绝望之感。但这是由于外界环境还是自己的生活引起的呢,他并不清楚。在休息室里,他看到一大堆整装待发的行李,他问门房动身的是谁,对方回答时就说出波兰贵族的姓名。这也是他暗中料到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憔悴的面容并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头,像是随口打听一下而丝毫不想知道底细似的。接着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呢?”“午饭后,”门房回答他。他点了点头,走向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