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威尼斯(第7/29页)

一小时过去了,终于开来一只船。人们赶来一看,原来不是卫生艇。虽然人们并不急,但感到很不耐烦。这时,嘹亮的军号声从公园一带越过水面传来,这声音似乎激起了波拉青年们的爱国热情,于是纷纷来到甲板上,兴奋地喝起许多阿斯蒂⑤酒,一面为那边操演着的步兵⑥纵情欢呼,大声喝彩。可是那个涂脂抹粉的老头儿和青年们混在一起的情景,看去委实太不顺眼。他那副老骨头的酒量当然及不上那批年富力壮的小伙子,这时已醉得十分可怜。他站着,摇摇晃晃,目光痴呆,一支香烟夹在瑟瑟发抖的手指中间,醉得前俯后仰,好容易才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他再走一步恐怕就要跌跤,动也不敢动一下;但可怜的是他依然兴致勃勃,谁走近他的身边,他就拉住谁的衣扣,结结巴巴地说些什么,扭动身子,吃吃地笑着,并且伸出那只戴戒指的、皱纹密布的食指,显得又蠢又可笑;他莫名其妙地用舌尖舔着嘴角,令人作呕。阿申巴赫看到这副景象,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怪不自在。这时他又感到一阵昏眩,仿佛周围的世界又稍稍地、无可阻挡地换了一个样,变得光怪陆离,丑恶可笑。环境不允许他再仔细想下去,因为机舱的引擎又砰然一声发动起来,轮船经过圣马科运河,又继续它那临近目的地时遽然中止的航行。

这样,他又一次看到那令人叹赏不已的登陆地点。建筑群的结构灿烂夺目,绚丽多彩,这是共和国为前来观光的海员们兴建的,好叫他们看了五体投地:宫殿和“叹息桥”轻巧华丽;海岸边矗立着刻有狮子和圣像的柱子;仙人庙的侧翼高高耸起,绮丽动人;大门的过道和巨钟则又是一番壮观。他环顾四周,感到从陆路搭火车到威尼斯就好比从后门跨入宫殿似的,只有像他现在那样乘轮船穿过大海,才能窥见这个城市难以想象的瑰丽全貌。

引擎停止了。平底船⑦争先恐后地划过来,上岸的舷梯也搭好了。海关人员登上轮船,执行任务;旅客现在可以开始上岸。阿申巴赫要雇一只平底船,以便把他本人和行李带到来往于威尼斯与海滨浴场之间的汽船的浮码头里,因为他想在海滨住下来。他们同意了他的建议,并把他的要求大声向水面上传达。水面上,平底船船夫正操着本地方言争论不休。他下船的事又为了箱子问题延搁下来,他们竟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从梯子般的扶梯上拖下来。因此有好几分钟工夫,他无法摆脱那位面目可憎的老头儿的纠缠。老头儿已喝得神志不清,居然要向这位陌生人正式道别。“我们祝您住在这儿一切最最称心如意!”他打躬作揖喃喃地说。“请发发好心,不要忘记我们!Au revoir,excusez und bonjour,⑧我尊敬的先生!”他嘴里淌着口水,眨巴着眼睛,舔着嘴角,下巴上染过色的胡子在衰老的嘴唇旁边一根根直竖起来。“请代向我们问好,”他嘟哝着,两个手指尖头一直放到嘴边,“请代向我们为那个亲爱的美人儿问好,为那个……最最……可爱的、最最……漂亮的小亲亲问好……!”说到这里,他上面的假牙托板突然从上腭落到下唇边,阿申巴赫就乘此溜之大吉。“向亲爱的……亲爱的美人儿问好!”他背后还听到空荡荡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和格格的笑声,但这时他已扶住绳子结成的栏架,爬下船梯了。

谁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长时期不坐以后再登上它,恐怕都免不了感到一阵瞬时的战栗和神秘的激动吧?这是一种从吟咏民谣的时代起就一直传下来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种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这就使人联想起在船桨划破水面溅溅作声的深夜里,有人会悄悄地干着冒险勾当;它甚至还使人想到死亡,想到灵柩,想到阴惨惨的葬礼和默默无言的最后送别。人们可曾注意到,这种小船的座位,船里这种漆得像棺木一样的、连垫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来是世界上最柔软、最奢华,同时也是最舒适的座位?当阿申巴赫在划船人的下方坐下来时——他的行李整整齐齐地堆在对面的船头上——他就意识到这一点。这时摇桨的船夫们还在吵吵闹闹地争执,声音粗嘎,含糊不清,还作着威吓性的手势。但这座水城异乎寻常的寂静,似乎把他们的声音吸收、游离,并且散播到海浪里去了。港口这边十分和暖。从炎热地区吹来的风一阵阵地拂在他的脸上,温凉宜人。我们的旅行者悠闲地靠在坐垫上,闭目养神,陶醉在无忧无虑的境界里,这种境界对他来说是生平难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时间是不会长的,他想;但愿能长此呆在这里,永不离开!在船身轻微的颠簸中,他感到尘世的烦嚣和吵吵嚷嚷的声音似乎都已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