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4/17页)
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坐在科勒特扬夫人的贴对面。当这一对新客人第一次到侧屋底层的大餐厅里吃饭时,史平奈尔先生来得稍微迟了一些。他用柔和的声调向大家打了个招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列昂德医生不太客气地把他介绍给新来的客人。他鞠了一躬,便开始吃饭,显然有点窘;一双长得很好看的又白又大的手,从紧窄的袖管里伸出来,挥动着刀叉,动作颇不自然。吃好以后,便沉静地轮流端详科勒特扬先生和他的妻子。用膳当中,科勒特扬先生曾向他提出一些有关“爱茵弗里德”的环境和气候的问题与意见;他的太太也和蔼可亲地插进一两句,而史平奈尔先生总是有礼貌地回答。他的声音柔和,相当悦耳,但说话不大流利,吞吞吐吐,好像牙齿妨碍了舌头似的。
饭后,大家都到了客厅里,列昂德医生特地过来祝两位新客人健餐,科勒特扬夫人便打听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
“那位先生姓什么?”她问,“……史平奈尼?我没听清楚他的姓名。”
“史平奈尔……不是史平奈尼,夫人。不,他不是意大利人;据我所知,他只不过出生在棱堡……”
“你说什么?一位作家?还是别的什么?”科勒特扬先生问;他两手插在舒适的英国式裤子口袋里,耳朵凑向医生,像某些人所习惯的那样,张着嘴巴听。
“嗯,我不清楚,他在写什么……”列昂德医生回答,“好像出版过一本书,小说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确不太清楚……”
列昂德医生一再重复“我不清楚”,乃是暗示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对他也不负任何责任。
“多么有趣呀!”科勒特扬夫人说。她从来还没有面对面地看到过一位作家。
“唔,是的,”列昂德医生逢迎地应道。“据说他有些名气哩……”关于这位作家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新客人出去以后,列昂德医生正打算离开客厅时,史平奈尔先生却拦住他,进行他这方面的探询。
“这对夫妇姓什么?”他问,“我当然什么也没听清楚。”
“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答道,拔脚就走。
“丈夫叫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
“他们姓科勒特扬!”列昂德医生说,自顾自地走了。——他根本没有把这位作家放在心上。
我们是不是已经提到科勒特扬先生回家去了?是的,他又重新居住在波罗的海的海滨,照料他的事业和孩子——就是那个冷酷无情和充满活力的小家伙,他给母亲招致了那么多痛苦和气管里的毛病。至于年轻的夫人自己,则仍然留在“爱茵弗里德”,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以年长女友的身份陪伴着她。但这并不妨碍科勒特扬夫人跟别的疗养的客人建立友好关系,比如跟史平奈尔先生。他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过去一直没有跟任何人交往),从开头起,就异常专心和殷勤地侍奉她。而她呢,在严格的日程所空余下来的时辰,也未尝不乐意跟他聊聊。
他万分关心、极其恭敬地跟她接近,说话时总是留心压低嗓门,弄得那位耳朵有毛病的史巴兹夫人,通常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他踮起那双大脚板的脚尖,凑向科勒特扬夫人的靠椅;她微笑着,娇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在两步开外停下来,一条腿曳在后面,向前弯下上身,用那不大流利的、吞吞吐吐的声调,恳切地轻声低语,随时准备急忙离去,只要她脸上露出一丝疲乏和厌倦的表情。但他并不使她厌烦;她请求他跟她和参议员夫人坐在一起,向他提出个什么问题,然后微笑着,好奇地倾听,因为有时他的话听起来确实又有趣又古怪,都是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你到底为什么留在‘爱茵弗里德’?”她问。“你需要什么样的治疗,史平奈尔先生?”
“治疗?……我只稍微电疗一下。不,不值得一提。就告诉你吧,尊贵的夫人,我为什么呆在这里:——是为了风格。”
“唔!”科勒特扬夫人说,下巴靠在手上,脸转向他,一副夸张的热心神情,就像小孩子要讲述什么时,大人故意装出的模样。
“是这样,夫人,‘爱茵弗里德’是道地的拿破仑时代的建筑,有人告诉我,它以前是宫殿,一座夏宫。不错,这侧屋是后来添造的,但正中的大厦却是原来的老房子。有时候我简直少不了这古老的东西。为了保障起码的身心健康,非要它不可。显然,在软绵绵、舒适到令人淫逸的家具当中,人们的感觉是一个样子,而在这些线条笔直的桌子、椅子和帷帘当中,感觉又是另一样……这种明朗和坚实,这种冷酷的朴素和拘谨的严峻,给我力量和尊严。夫人,毫无疑问,它最终会使我得到内心的清涤和复苏,使我在品格上有所提高……”